五、战后(第8/11页)
关于雷雅娜321
“她是我认识的唯一不荒唐可笑的女扮男装的反串演员,”说着,(马塞尔·普鲁斯特先生)把那张照片递给我们,“想一想《浮士德》322中所有的西尔贝扮演者,还有其他的许多人吧!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是因为雷雅娜夫人这位伟大的演员,正如所有时期的伟大画家那样,她并不刻意追求过分的形体模仿和视觉假象。您瞧,她穿着自己的裙子,戴着自己的珍珠耳环。她模拟的德·萨冈先生尤其惟妙惟肖:对发型(les cheveux,法语头发的复数)的‘模仿’简直令人叫绝!对不起,是‘le cheveu(法语头发的单数)’,因为那个时代的人说发型用的是单数。一两年之后,这样的模仿和时尚就会让人厌倦。
文学和艺术中的时尚如今也只能持续几年。幸运的是,顺应时尚的大师之作本身会经久不衰。值得宽慰的是,他们仍然很少考虑到公众,他们既不会强迫自己去创作至少需要三天时间去演出的歌剧,也不会在时尚改变之后又将其他的歌剧压缩到十分钟。”
“不要弄坏我非常珍惜的这张照片。我对雷雅娜无比的崇拜。这位伟大的女性轮流戴着两副面具323,她在无数美妙的‘创作’中投入了她的全部智慧和全部心血,当然,她的创作也包括她的儿子和女儿。从前,聆听雷雅娜扮演的萨福和热尔米尼·拉塞尔特324会让我感觉到一种循环往复的忧伤,许多年后,我又不时地重新感觉到这种忧伤。”
卢浮宫的法兰西论坛325
……我对不曾见过的论坛不予置评,原则上,我不太赞成艺术走进艺术爱好者的日常起居,我更倾向于要求艺术爱好者走进艺术(当然,这不是绝对的;换一种极端的说法,相对音乐家的孤高冷傲,我更喜欢刚才听到的《莱茵的黄金》326要求大家不惜牺牲晚餐的时间,而不是唯恐一段持续五分钟之久的音乐片段会让听众感到疲倦的那些卑躬屈膝的音乐家,呈现给听众的各种美反而会使听众力量倍增——而这些音乐家居然认为贝多芬最后的四重奏不堪入耳)。在称赞这种改变的同时,我会建议不要让博物馆沦为任何人的帕热斯公馆327。
如果诸如此类的回答不符合您的要求,那我就仅仅列举八幅绘画来作为答复,我想它们是:夏尔丹的《自画像》、夏尔丹的《夏尔丹夫人肖像》和《静物》、米勒的《春天》、马奈的《奥林匹亚》、一幅雷诺阿的绘画,或《但丁之舟》,或柯罗的《夏特勒大教堂》、华托的《冷漠的男子》或《发舟西岱岛》。
关于阅览室328
十三位先生:
既然你们真切地希望邀请我成为第十四位发表自己意见的人,那么我的意见如下:钱少和钱多的人都不会买书,前者是因为贫穷,后者是因为吝啬,所以他们借书。因此,阅览室只能调节这种现状,用这种闻所未闻的创新方式把书借出去。我担心的是出版商(我不是指我的那些出版商,他们慷慨大方而且和蔼可亲),一旦发现销售上有困难,他们就会从“租赁”中去寻求一份更加稳妥的利润。
出版商不会再有这种恐惧,读者也不会再抱有这种希望,再版重印日趋艰难。当然,我指的是现代作品,而你们的问卷并没有提到那种不错的老式阅览室,有些书只能在那里找到(德·阿什伯爵夫人和塞莱斯特·莫加多尔的小说329,有时甚至是你们的父辈巴尔扎克作序的《巴马修道院》330),读者只能戴着仿麂皮手套阅读。尽管如此,由于我的出版商们十分善解人意,我可以站在阅览室的立场,夸耀这个更加普遍的真理:满足一种情趣会导致这种情趣的泛滥而不是制约这种情趣,正如马术课会让人产生拥有一匹属于自己的马的欲望,租借书籍也许会让人最终买下这些书籍,即使他们不会阅读这些书籍。
先生们,请接受我最崇高的敬意。
马塞尔·普鲁斯特
论风格331
——致一位朋友
雅典人执行起死刑来慢吞吞的。居然只有三位年轻的小姐或贵妇可供祭献给我们的人身牛头怪物莫朗332,而不是规定的七位。不过,这一年还没有结束。许多秘而不宣地申请进修的女人正在谋求克拉莉丝和奥洛尔333的光荣使命。为了让这些脍炙人口的小小说用这些美女的名字做标题,我真想不厌其烦地为这些用美女的名字做标题的脍炙人口的小小说撰写一篇名副其实的前言。然而,一个突发事件却让我无法这样做。一个陌生女人334在我的头脑中安家落户。她常来常往;我很快就从她的一切行为举止中了解到她的种种习惯。更有甚者,作为一个过分周到的女房客,她坚持要与我发生直接的关系。我惊讶地看到,她并不美丽。我始终认为死神的长相也不过如此。否则,她怎样会理所当然地将最好的东西从我们身上夺走?尽管如此,她今天好像没有现身。毫无疑问,她不会走开很久,从她留下的一切就可以断定这一点。最明智的做法莫过于利用她给我喘息的时机,而不是为一位已经出名的作家撰写一篇他并不需要的前言。
另一个理由也许让我改变了想法。我亲爱的大师阿纳托尔·法朗士,可惜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见到他了,他刚刚为《巴黎杂志》撰写了一篇文章335,他在文章中声称,在风格中,必须抛弃一切独特性。然而,保罗·莫朗的风格显然是独特的。如果我有幸再次见到法朗士先生,尽管他对我的种种友善至今仍然历历在目,我就会问他,既然各种感受是独特的,他为什么还会相信风格的统一。风格的美本身就是思想升华的绝对可靠的标志,这种美发掘和建立了被偶然性分隔开来的各种事物之间的必要联系。《波纳尔之罪》中的猫不就造成了这种野蛮与温柔的双重印象吗,这样的印象就在一个绝妙的句子中流转:“我伸展着双腿对他说:‘汉密卡,书籍之城的傲慢王子……(我手头没有这本书。)在你的武功护卫下的这个城寨里,懒洋洋地躺着一位苏丹后妃。因为你将鞑靼战士令人敬畏的模样与东方妇女凝重沉稳的美雅交织在一起。英勇而性感的汉密卡……’”等等。我认为这一页十分精彩,而法朗士先生也许并不同意我的看法,因为自从十八世纪末以来,我们的写作拙劣不堪。
自从十八世纪末以来,我们的写作拙劣不堪。实际上,这就值得人们深思。毫无疑问,十九世纪许多作家的写作也很拙劣。法朗士先生让我们把基佐336和梯也尔337交给他(对基佐来说,这种相提并论本身就是一种奇耻大辱),我们等不及这些其他名字的呼唤就满心欢喜地对他言听计从,按照他的期望把所有的维尔曼338和库赞339全都交给他处理。为了震慑中学生,泰纳先生可以凭借他的那种带有立体模型色彩的散文赢得某些声誉,然而,即便是他也遭到了排斥。我们之所以囊括对道德真理有过准确表述的勒南先生,那是因为我们承认他的文笔有时相当拙劣。姑且不论他的晚期作品,其中的不协调色彩造成的喜剧效果仿佛是作者的一种刻意追求,姑且不论他的早期作品,其中夹杂着一些感叹号和教堂侍童无止无休的唠叨,优美的《基督教起源》的绝大部分文笔拙劣。一位优秀散文作家出现类似的描写上的无能实属罕见。对耶路撒冷、对耶稣第一次光临的那个耶路撒冷的描写受到了贝德克尔340风格的影响:“耶路撒冷的各种建筑以其宏大的气势、完美的施工、精美的材料与古代至臻完善的杰作相媲美。一大批华美的墓葬,风味独特……”等等。然而,这个“片断”尤其值得“注意”。勒南认为可以赋予所有的“片断”以阿里·费舍341和古诺式的骇人的豪华浮夸(我们还可以加上塞扎尔·弗朗克,即使他只写过《救世赎罪》这出庄严而又做作的幕间插剧)。为了名正言顺地结束一本书或一篇前言,他采用的是那些并非来自印象的好学生形象:“这艘使徒的小船现在即将鼓起它的风帆。”“当令人压抑的光明让位给无以计数的星辰部队。”“死神用它的两只翅膀抽打我们。”在耶路撒冷逗留的这些日子里,勒南先生将耶稣称为“年轻民主的犹太人”,谈到这个“外省人”(与巴尔扎克多么相像!)不由自主地“不断”流露出来的那些“天真幼稚”,就像我从前所做的那样,在承认勒南的才华的同时,我们不禁要问,《耶稣传》难道不就是基督教式的《美丽的海伦》342之类的东西?然而,法朗士先生不要得意得太早。我们将另择时间告诉他我们关于风格的观点。不过,是否可以肯定十九世纪对这个篇章没有责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