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神,我无力自拔(第5/21页)

错误中最有趣的,大概是全系列最重要的女性伊莲·马岱了,斯卡德告诉我们,她原是他任职警局时的应召女郎性伴侣,直到《到坟场的车票》一书性虐待狂李欧·摩利的出现,让他们在分别十二年之后重新聚首,然而,我们也注意到本系列的第一本书《父之罪》中,伊莲·马岱仍恍若无事地接待斯卡德,事后斯卡德还放了三十块钱在她床头柜上。

凡此种种。

你问我个人在意这些疑点吗?老实说,我个人半点也不在意,我说过,之所以发现这些疑点只是读小说时自然记得,它们一点也不妨碍我动辄牺牲睡眠,熬夜读小说。

可爱的女人

这里,让我们先引用一段《圣经·旧约》的掌故,这段掌故在文学史上很重要,因为关系着小说史上两位旧俄的璀璨天才,托尔斯泰和契诃夫。

这段掌故记在《民数记》中,话说摩西带以色列人出埃及,寻求允诺之地,以色列人进军摩押平原时,引起摩押人惊恐,遂用钱贿赂先知巴兰,让他筑坛诅咒以色列人,然而,耶和华插手了这件事,先是,巴兰在赶赴摩押途中,被天使挡住去路,他所骑的驴子看到了驻足不前,他却浑然不觉,好不容易到达摩押步上山巅祭坛,巴兰说出的却尽是祝福以色列人的话语,如此连续四次。

托尔斯泰引用这个掌故来读契诃夫的一篇小说《可爱的女人》,小说写一个非常容易坠入情网的女人欧莲卡,她先爱上忧郁的剧场经理古金,在接到他的电报死讯后,又马上爱上沉静的木材商普斯托瓦洛夫,木材商急病死去,她跟着又爱上有妻有子的军中兽医米洛夫,在米洛夫随部队派驻西伯利亚后,她忧伤未尽,却又一面爱上了兽医十岁的聪明小男孩沙先卡——依托尔斯泰的体会,他以为契诃夫“原本要谴责她,可是他把诗人缜密的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以后,却反而把她高举起来了”。——意思是,契诃夫扮演的是先知巴兰,而这可爱的女人欧莲卡则成了被文学家祝福的以色列人。

找一处雪坡

好,这段旧俄文学的公案告诉了我们什么?

告诉我们,小说(当然也包括其他的创作形式)并不总和原写作者一开始的意图相符,依托尔斯泰的讲法是,“像巴兰所经历到的这种事,真正的诗人和艺术家也常会遇到: 诗人受了巴勒(摩押国王)所应许礼物的诱惑,或受了希望的诱惑,或是受了含糊不清先入为主想法的迷惑,遂看不见天使正挡在他的路上(然而驴子却看到了),他原是打算要诅咒的,可是,你看,最后他却祝福起来了。”——当然,托尔斯泰是把这不相符拉到极致,成为两者背反,事情通常并不会这么戏剧性,著名符号学者兼小说家的翁贝托·艾柯的分辨方式比较心平气和,他试图分出所谓的“作者意图”和“本文意图”两者,明白揭示了这两者并不完全重叠。

这和我们所指出布洛克小说的错误与矛盾有什么关联呢?

这我们得回到布洛克写斯卡德小说的原始意图来。据布洛克亲口所说,斯卡德系列的原点,在于他想写一个酗酒退职警员的探案,然而独木不成林,你得再给他造型和配备,于是,就像米兰·昆德拉在《不朽》中,从一个手势逐步加上血肉创造出阿涅丝这个美丽女子一般,斯卡德住进了纽约一家小旅馆,不领私探执照,也一开始就有一个妓女女友等等。说真的,这个初步的造型和配备都是有意思的点子,但仍在类型小说的气味之中,尤其是“退职警察加妓女”的组合,丢在大纽约犯罪城市中相濡以沫的配套设计,非常具类型小说的想像力和发展性,一个有经验的写作者会清楚知道,事情已经可以开动了,你已找到了一处够高的雪坡,并顺利滚出第一颗石子——

接下来便是我作为读者的猜测了: 这个斯卡德雪球开始顺利滚动,而且不断黏附上新雪愈变愈大,斯卡德累积了更多的记忆,认识更多的人,有了更多更清楚的性格、主张和感受,五年之后,他终于在追索冰锥杀手(《黑暗之刺》)的过程中,“不当”结识了同为酗酒所苦的女雕刻家珍·肯恩,而且听任珍·肯恩领头跑去匿名戒酒协会。布洛克的“作者意图”到此出现了明白而立即的麻烦,他一定隐约察觉出自己快变成先知巴兰了,所以他选择反击: 在《黑暗之刺》的结尾,斯卡德探头看了聚会中的戒酒之人,带着几分嘲意地说声:“祝好运,女士。”决定再找一家酒馆,再喝一杯波本去——

但这最后的一击证明也是完全无力的一击,扮演拦路天使的珍·肯恩并没认输,在接下来的《八百万种死法》中,珍成功地把斯卡德“诱”入戒酒协会,而且逐步解除他的自嘲和沉默抗拒,最后才会出现斯卡德自承酒鬼的崩溃举动。

作为作者的布洛克说,他觉得这个系列到此该告一段落了——然而,通过上述的讨论,我们知道,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原作者的意图和设计到此完结,往下,小说生出了翅膀,要自己飞了。

不完整的上帝

细心的读者一定注意到了,《八百万种死法》是个分水岭,从此开始,小说的厚度陡然增厚了一两百页,这绝不是偶然或巧合,我以为是个清楚的征象。布洛克自己也不安地察觉了这个变化,作为一个不得不顾虑读者反应的类型小说家,他自言对买书人是否乐于承受一个前酒鬼私探动辄喃喃自语三四百页甚为疑虑,但他决意把自己作为成功类型小说家的信用押下去,押在这组往后已不怎么像类型小说的“斯卡德重生探案”之上。

好,我们已多少理解了,“作者意图”并不必然等于“文本意图”,但这样的分离好吗?难道一个作者不能铁腕镇压他笔下这些蠢蠢欲动的角色吗?

当然可以,一个小说家关起门来,爱怎么宰杀他笔下的人都不会被告谋杀凌虐,但这样好吗?我以为写作者的天职在于把作品写得更好,而不是展示权力。

有很多人讲过,一个小说家之于他笔下的生灵,其意等于上帝。这当然不是真的。最大的差别,我个人以为,上帝是全知全能的,包括对未来,但小说家眼前的景观却不是透明的,小说世界中所谓的“创造”,也不像《圣经·创世记》中上帝的创造方式,那种要有光就有光的方式是超越时间的,小说世界的创造是包含着时间的一段过程,时间意味着变化,因此,如果我们勉强要将小说家的创造因式分解的话,它可能包括了: 设定、摸索、思考、反省、调整、决心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