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神,我无力自拔(第6/21页)
人,对自身的创造物从来不是全知全能的,而且通常无法控制,我个人以为这应该已是常识了,不信的人可想想人类所创造出的核武器、货币、国家社会暨家庭结构云云,玛丽·雪莱所写的《科学怪人》一书早就告知我们这一点了。
松紧之际
多年来,我一直记得一部古老电影中的一段道白,电影名字叫《美人如玉剑如虹》,影片中,剑术师傅对学剑报仇的史都华·葛兰杰上的第一课是,“剑,像一只小鸟,握得太松,它就飞走了;握得太紧,它就窒息了。”
我猜,如果有人想学写小说报仇,小说师傅也应该在第一课跟他讲类似的话。
我们常听也常说,要把小说中的人写“活”。“活”的最简单解释是什么?是他有自身的目的,有自身的意志,对周遭的环境事物,他有属于自身的反应、感受和主张。完全受操纵的人物,我们不会说他活,我们会说他是“傀儡”,这是活的反义词。
从这一点,我便清楚看出小说家这个行业的两难宿命,要嘛你得损失一部分宰制一切的权力和面子,要嘛你就得到一部死板板的小说,这是鱼和熊掌。
然而,换个心情来说,就连《圣经·创世记》中的上帝,也容许他依自己形象所造的亚当夏娃被引诱、犯罪、吃分别善恶树的果子,一个写小说的人懂得在何时松手,松什么样程度的手,并不一定丢脸,这也可以是乐事——我曾听过朱天心谈她的创作经验,她说,写小说最快乐的时光,是你开始察觉自己笔下的人物眉目逐渐清晰起来,他开始会想会反应,这时,你固然发现自己某些精心准备的安排设计用不上了,有点懊恼,但这也是想像力开始放开四蹄奔驰、却又准确无比的时刻,用孔老夫子的话来说是为“从心所欲不逾矩”。
我相信布洛克在写《八百万种死法》前后,一定有类似的享受之感。
别打电话到纽约
既然如此,小说家要不要干脆趁早认输,早早松手,完全让小说自身带着你走呢?
这是另一个大问题了,也有很多写小说、评论小说、研究小说的人做此主张,尤其是在近一二十年这个后现代、后工业、后结构等等一箩筐冠个“后”字标签的时代,这里,我们能说的只是,我们是看到不少勇气十足的实验创新之作,但还没能看到什么像样够水准的成功例子。
我以为,一种稀释的、柔软的、可商量的意志,并不等同于没有意志,放马奔腾,但大致规制方向的缰绳仍握在骑师手中,小说家何时松手和怎么松手,这里可能找不出先验好用的指导通则,而是一种松紧之际的张力和艺术。从布洛克的笔下,我们看到,原先被设定为第一女主角的伊莲·马岱在十多年后的《到坟场的车票》一书,总算又被布洛克安排重现江湖,尽管我相信她已不再是一开始那个甜蜜没意见的应召女郎伊莲了,她和斯卡德覆水重收的新关系也时时跌宕起伏面临重重考验,而且前有双手是劲的雕刻家珍·肯恩,后有(《恶魔预知死亡》)寂寞小女人莉萨,我们知道布洛克也许希望斯卡德和伊莲会一直相处下去,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相处,以及相处的明天究竟会是如何。
好奇的人要不要打电话到纽约,直接去问布洛克本人呢?我猜,他可能会引述两句某重要小说家的话作为回答:“在我还没写之前,我怎么知道自己知道什么呢?”
《向邪恶追索》鉴赏布洛克
卡西尔(Ernst Cassier)一直是我个人相当尊敬的一名学者,他过世于一九四五年的美国,但他一九四一年才从瑞典出来,这意思是,和其他不少位欧陆出身的了不起心灵一样,幸与不幸都在于他们没办法一辈子和平安稳地做学问,而是得浸泡在近代史里最动荡也最令人迷惘的剧烈变动暨杀戮时代,包括两次世界大战,包括极左阵营和极右法西斯的可怖人类实验——人类历史来到那一代,忽然集体疯掉了。
这样经历之下的学问若还能做得好,通常是最动人的。卡西尔不能算是爆炸力十足的学者,他的动人之处,我个人以为是沉稳、诚实、视野辽阔,但极审慎地把人当人看,是很好的知识分子。
说起“知识分子”这个词,在近些年来的台湾总令人百味杂陈,我记得朱天文曾引述过她电影同业吴念真的说法,“哼,知识分子?!”这种问号加惊叹号的命名方式,当然有难以言喻的轻蔑成分在,这里,我们并不打算为台湾这些东倒西歪、某种程度来说被问号加惊叹号也并不过分的知识分子辩护,但我仍愿意为“知识分子”这个词或这份志业辩护。借用以赛亚·伯林的典型说法是,我相信,当这个词变成纯粹的脏名词时,我们的损失远比想像的要巨大得多,无可弥补得多。
我个人真正最担心的是,在如此轻蔑而且轻松的指责底下,往往说话的人有意地隐藏着或无意地滋生着一种退却、软弱和愉悦的偷懒。“知识”永远有着艰难、孤单、不易为世人所知所接受的这一面本质,而且很多时候在我们现行的市场经济机制之中并不受到鼓励,因此,它之于个人常常并不合理,毋宁更接近某种信念。但我们得依靠它来抵抗庞大的世俗权势,以及更庞大的,世俗里永远流窜的那些刻板的、虚假的、懒怠的、存在即真理式的“意见”,当它缺席时,我们便不得不被某种无知无识的民粹所统治。
我们可不可以这么讲,当知识分子并不好时,我们不是去打倒他或取消他,而是用好的知识分子来解决。
什么是好的知识分子?其实非常多,像说出“只有少数人依然有足够能力抗拒、打击刻板印象和真正活生生事物的逝去,而独立的艺术家和知识分子正属于这群人”,并认真奉行不懈的米尔斯;或像“道德自由不是事实,而是假设,不是天赋,而是工作,是人给自己的一项最艰巨的工作,它是一项要求,一个道德命令”的哲学家康德——非常多,只怕我们不去找寻,不会有寻而不获这种事。
卡西尔当然也是名单中的一个。
这里我们好像把话讲远了,也讲激动了,我们其实只是想引用卡西尔的一段话,这是出自于他《国家的神话》一书之中,卡西尔在回溯历史,检查几千年来国家神话的形成及演变之后,说:“摧毁政治神话,非哲学所能胜任。在某种意义下,神话是无法破坏的,理性的议论无法穿透它,三段论无法驳斥它,但是哲学为我们做了另外的重要工作: 它使我们了解我们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