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神,我无力自拔(第7/21页)
我以为这样的结论并不黯然,只是对事实一种坚毅的认知。议论帮助我们思索、说服和揭示,但理性有时而穷,最终一步的“证明”它往往无能为力,它让可以信的人丰盈,却不能让不信的人相信——这不仅仅是面对政治神话而已。
Long Time No See
好久不见了,马修·斯卡德先生。
的确是相当一段时日了,距离上一部的《谋杀与创造之时》已整整超过了半年,对为数尽管不够多但心志极其坚定的斯卡德迷而言,这真是有些难受。我所知道的是,在这期间出版社本身接到过相当一些礼貌程度不一、用词强弱不一的各色询问,其中最坦白无隐的一份此刻就放我手边,这是五月七日下午五时四十分传输进来的一纸传真,用纸是TVBS,署名“完全不能接受这种局面的愤怒读者”,此处一字不易来函照登于此:“为什么完全停摆了?近半年以上?非常令人不平衡……”
很奇怪的,有时人家对你破口大骂,反而有某种天涯若比邻的温暖之感。
为了稍事补偿,这里我们超前一步,先引述一段下一部、也是截至目前为止最新一部斯卡德探案《每个人都死了》书中一小段文字,是命案后斯卡德瞪视着死去的被害人所看到所想到的: 他向前趴倒,没事的那半边脸直接压着桌上摊开的杂志,血顺流他的脸颊而下,最终在杂志上汪了一小滩,但不是太多,通常,人真死了,血也就很快跟着停了,因此,早在杀手夺门而出之前他就死了,甚至更早在那把小枪掉落在地上之前。
他年纪多大了?六十一,还六十二?差不多就这年岁,一名中老年男子,身穿红马球衫和卡其长裤,外披敞着拉链的黄褐挡风外套。他的头发并没掉多少,尽管他把前额这一部分头发往后梳,顶上因此显得稀薄了些许。他早上才刮过胡子,下巴那里有轻微的割伤,割伤的地方这会儿并看不到,我是稍早前注意到的,在我进盥洗室之前,他常这样,刮胡子时弄伤自己,经常会。
艾克,艾克与麦克中的艾克。
我站在那儿,身旁的人嗡嗡讲着话,其中有些话可能还是跟我讲的,但什么也没被我脑子接收进来,我眼睛一直停在那篇家庭式学校文章的某一个句子,但一样的,我脑子也没将它接收进来。我只是站在那儿,当然,我也听到了警笛声音,我晓得警方赶来了。
布洛克比较好
美国NBA一位名球评家曾这样子讲过篮球之神迈克尔·乔丹,“每回我看其他明星球员打球,觉得他们也一样厉害,一样好啊,但我把眼光移回乔丹身上,不,没有这回事,没人打得比他好,绝对没有。”
布洛克比较好,但为什么比较好呢?
迈克尔·乔丹比较好,我们当然可以用数字来“说明”他,但他了不起的攻防数字,比之“其他也很厉害的明星球员”,也只是好出一步之遥而已,没有必然的道理说这有限的差距,正正好是人和神判然二分的界线。他比较好,系来自我们长年看球一种难以言喻的整体感受,这真要辩论起来,很容易被讥为是某种偏见或甚至神秘主义,但它不是。每个走过八九年代的像回事的NBA迷都知道,这种感受是堆积出来的,除了不能证明,它绝对是确实无误的,我们花过无数夜晚的孤独不寐时光,贪婪地看了数百数千场球,炼剑一般最终化为素朴而且好像不该用数字脂粉污颜色、但却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家老婆的一句话: 他真的比较好。
这我们可暂时称之为“鉴赏力”。
布洛克比较好,我们也可以耐着性子试图说明为什么(事实上,从《八百万种死法》出版开始,我们每一次书前不厌其烦的引介文字不都在这样子做吗?),比方说,前面那一段斯卡德看着死去之人的朴实文字,我们会说,你看它多不像刻板的制式推理文字(一定二话不说先找线索),而是个完整的人的完整感受;我们会说,你看马修·斯卡德的心思多么哀伤也多么温柔,他是看着一个生命的当下终结,是卡尔维诺所说那种“丧失了所有可能性”的骇然死亡,而不是数学课堂上难解的一道联立方程式;我们会说,你看布洛克多认真在努力捕捉那种流动着的、且雪花般稍停就消融无踪的恍惚感受,他正如同书中的斯卡德一样,努力地凝视着这个当下,拼命不让喧嚣的既存推理现实(整整一百五十年的强大书写记忆)拉走他的一丝注意力。这次死亡,尽管只是他口中大纽约市八百万种死亡的其中一次,没必然特别,但因着死者和你所存在的不可替代关系,存在着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的特殊联系,这次死亡遂成为独特的、惟一的一次死亡;我们会说,你看——
只要在说的同时,我们脑中仍存留着一张不信的脸孔,我们往往会气急败坏地继续说下去,直到我们音量放大、口不择言到甚至把一个极真的感受讲成一个极夸张、极附会、而且愈听愈假的说法。
只因为我们满怀好意要别人也相信,我们太认真想通过“证明”来完成不可证明的那最后一步,而那恰好是鉴赏力统治的领域。
同类的召唤
我记得小时候学数学时看过一个神奇的证明: 证明1+1=2。这是个耗用书本整整两页长、极其复杂且不易懂(就小时候我的脑子而言)的证明过程。对老早就相信1加1的确等于2的我个人而言,只是一种被打开视野的新奇感受而已,原来这么简单的事我们也可以不当它理所当然,还可以煞有介事再去怀疑它追问它,我并不因此更深信1+1=2终生不渝(这一点我三岁左右就不渝了),它只是成长中众多引导我看到思维广阔深邃世界其中一条惊喜且印象深刻的路而已,换句话说,我没有“被证明”,我的收获是在别处。
这很像紧接着文艺复兴,理性最乐观最步伐昂扬,笛卡尔、莱布尼兹乃至于洛克他们那个时代,他们认真相信,上帝可以而且会被他们证明存在,而历史告诉我们,他们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们成功打开了人类理性思维的道路,但不仅没能取代古老劝人信神的途径,反而把更多人引到相信人类理性不信神的反向道路去了。
所以我总以为,这种数学式的“证明”,其实终归还只是演绎。演绎是我们理智一种小心谨慎的漫游,其中躲藏着某种触类旁通,躲藏着某种冒险的、会不小心找到新发现的本质,而往往不是封闭在已知世界里直线前进并最终一定回到你设定的原点,它是航海船或篷车队,而不是自家后园子里丈量你买的土地有几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