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雅贼系列(第22/26页)
塞林格参与过二次大战,上过欧陆战场,《麦田捕手》写于他除役的战后,是一则现代的、缩水的奥德赛返乡故事——小说主人翁荷顿,是个十七岁的、六尺二寸半高的狼狈男孩,他在宾州阿格斯东的潘赛预科学校“挨了大斧头”遭退学,赶圣诞节前夕离校回纽约的家,但终究一定得回去的家有什么好回的呢?那里,等着他的是父母必然的勃然大怒和惩罚,便只有一个美丽、聪明、“每次都让我笑个半死”、像个闪闪光点般的佩涅罗珀召唤他——这个佩涅罗珀当然不会是荷顿“白天织/夜间拆”的贞洁妻子,而是他才念小学的小妹妹菲碧,这个世界惟一让荷顿讲起来会眉飞色舞的人。
于是,在宾州到纽约的不远距离中,时间遂被延迟了下来,这趟又像回家又像流浪的迷航之旅便呈拉链形态展开了,是一趟持续挨打、受挫、脱开所有人正常生活律动的必要寂寞之旅——他遇好人也遇歹人,有好心的贫穷修女,勒索的妓女和皮条客,满心疼爱但不知道自己儿子是大混蛋(“那个家伙真他妈的敏感得像个抽水马桶”)的同学母亲,傻乎乎才到纽约大城来的西岸乡下女孩,关心他但似有染指他意图的同性恋男老师,已结交常春藤联盟大学新男友的昔日女朋友等等。荷顿以善意的乖张行为和谎言回应这些不可能驻留的偶尔好人,若有所失;用屈服和鼻青眼肿来对付歹人,掸掸衣服,擦干鼻血,反正当懦夫又不用被枪毙。
荷顿的懦怯一半是真的,另一半则来自他和眼前世界一种游魂般的关系。他的心思总逸脱开来,迷蒙起来,无所依归地暂驻于一些幼稚但“诗意”的念头上,像他记挂着纽约中央公园池塘结冰后水鸭子何去何从,像他抓狂也似的悲愤那个“下棋时总胆小把王棋留最后一排不敢动用”的女孩被室友拐上车后座而不量力找来好一顿揍,像他在菲碧所念的小学厕所墙上来不及地擦拭无处不有的脏字,“就算你用一百万年的时间来弄,你也休想擦掉全世界这种句子的一半,简直不可能”……
纵使世间全部的眼泪,也洗不去任一行——这是昔时奥玛·海亚姆的《鲁拜集》说的。
罗登巴尔口中那些读《麦田捕手》从而生命因此改道的整整一代人,稍大之后大致便是六年代蔚为一阵风似的背囊旅行者,他们求情铁石,用礼野人,在栖栖路途之中遇好事也遇歹事,教密西西比州的黑人投票争权利,进各地贫民窟和绝望的人们站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四处吟诗唱歌吸毒并大声抗议,力竭倒在黑暗街角和公路旁的荒凉廉价旅店,甚至还走出美国到所谓的第三世界,在异国异乡如花绽放死去或埋名终老于斯——
“诗意”,是我借用法国雷蒙·阿隆的用词,原来阿隆的稍完整句子是:“他们是在尊重所有人的崇高行动之名下,重新寻找诗意。”
《麦田捕手》小说中,荷顿大病一场回到家中,他最末尾讲的是: 我好像有点想念每一个我所谈过的人,甚至就像史屈德勒特和艾克利,我不过是举个例罢了,我想我甚至也想念毛里斯那个混球了(按: 艾克利和毛里斯都是扁过荷顿的人)。那真有意思,不要告诉任何人任何事情,如果你那么做的话,你就开始想念每一个人了。
阿隆所说当然是他们法国一九六八年同时期的抗争年轻一辈,但道理大致一样,那是完整的、磐石般牢靠的大信念瓦解之后(法国是马克思主义,美国这个缺乏左翼的国家则是二战后宗教和社会原有价值的崩盘),年轻一代人像丧失目标的鱼雷般,得重新在冰冷广漠的大海中寻求新的目标。然而,替代性的大意识形态已没有了,回返乏味无聊的现实秩序和生活例行业务又是不可能的,这于是如阿隆说的泼散成一连串的同情意识,像解放妇女、儿童、黑人,乃至于整体性的人权行动,以及仁民而爱物地旁及到环保运动之上。
替代的必须是有道德意涵的目标,然而,这些的确亦有着道德意涵的新目标仍不免遗憾,它们终究是个别的而非普遍的,是局部的而非整体的,是耗时的但非永恒的,这里便一直存在着一个失落,一个在心甘情愿和若有所失两种并存的心绪间的断裂,一个完整或直接说就是完美世界的终极渴望和永远遗落。
合当道歉的我们这一代
讯息如歌,因风传递需要时间,亦会衰竭以及变异,《麦田捕手》及其相关这一代的讯息,穿越过辽阔的太平洋,抵达我们耳中,大致已整整晚了一个十年期一个decade以上了,于是成为我们这一辈如今年过四十岁之人挣扎成长和启蒙里一个奇异、但因此也印象深刻的断续杂音,一个小而诱人的窗口。
在彼时封闭冷凝的岛国空气中,除了借助留学,我们能够背起行囊真的出走的人不多,但我们也多少因此有点不同,有点怅然若失,比三十年次那种贫穷兼封闭到难有想像力的一代复杂而难以管理,但也不及五十年次往后的下一代那么明确、那么有效率、那么无牵无绊、理直(当然,更通常理不一定直)气壮。
我们有着荷顿式的要命懦怯和脆弱,以及心不在焉,我们戒除不了对于现实世界心狠角力的价值和意义的怀疑,不容易全力以赴,于是也就不擅长而且看起来容易退却,所谓The Beat Generation,一般译为失落的一代,垮掉的一代,然而从现实世界的体现形式来看,直译成荷顿般“挨扁的一代”似乎更加传神——我们说来还真跟荷顿像得无以复加,只语文科一门及格,其他六科全当,适合讲故事写小说(四十年次这一代的台湾小说家真的是台湾小说空前的书写高峰,而且看眼前这般光景,还复可能绝后个好几十年,起码在我们可观测的未来),但我们拙于在“不诗意”的现实获胜。
历史没有宽容我们这个,似乎还准准抓住我们的痛处撒盐,就像欧陆一八四八年那一代总结于平庸、满街密探的权力掠夺高手拿破仑三世一样,在我们长成理当担负社会责任的壮年时刻,如同我们这一代人之一的陈芳明所指出的,我们也让权力交到这一代人中最平庸、最差的一个人手中——从意义到语义,我们的确都是挨扁的一代。
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陈文茜多次感慨,我们应该跟以后的世代真心道歉,正是我们在理应负责时,让台湾的历史整个逆转,陈文茜还因此在她毅然竞选、仿佛为一代人赎罪的仅有竞选活动中,只选择在台北市大安森林公园办一次聚会活动,名称叫Sorry,My Child,对不起,下一代,我们留给你们一个很坏的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