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雅贼系列(第23/26页)

你看,我们这一代即使是政治反省都仍是这一世代形式的,在棍棒齐飞如发狂的选举动员空气中,我们仍是诗意的、脱开当下现实的、深沉而天真。

我和朱天心两人都获邀参加,不是荣耀,倒像自首赴刑——写这篇文章此刻,我人坐在兴隆路一家Doutor咖啡馆,离行刑日还两天,我是咖啡馆中最老的一人,放眼每一桌都是年轻我足足十岁以上的男孩女孩,他们吵得我要命,但我还是一直在想,也许我现在就该逐桌逐个跟他们诚挚道歉才是,他们不会去大安公园的,可能连这件事都不知道。

望风追逐,求情于铁石,用礼于野人?

“这一代”,这真是有魔法的、变化莫测的三个字,年轻如这些男孩女孩的时日里,我们很喜欢它,随时会因为这三个字而悸动,有某种从宗教到革命的氛围,让人不孤单不绝望,而且还带着正直的挑衅,一副等我们再大一点你们就会晓得的模样,谁晓得三十年后今天,它毋宁更像个已然定谳的罪名。

“这一代”,我想起很多事,包括一九七三年那一届的北区(台北县市)高中联招,那时我才离开日后民主圣地宜兰不到两年,又从三重逃难般搬到第一殡仪馆附近的民权东路一带(当时往松山机场间仍是稻田菜圃),我的考场分在我从未到过的北市另一端万华中学。我们极羡慕,正因为羡慕才能一直记到今天,那一年女生的作文题目便是诗意的“这一代”,不像我们男生的作文题目,是蒋经国昭告全民的所谓“发扬团队精神”——这回忆今天像一则寓言。

又过约一年,我认识朱天心并开始可交谈,我才晓得朱天心那年考场就在华江女中,和我的只一墙之隔,是我们不相识的人生中曾经最靠近的一刻。

这个叫“这一代”的作文题目,朱天文、张大春不在这届自不会知道,陈文茜是台中女中绿制服拉黑裙子外头也不会晓得,但我相信和我同年的朱天心和雷倩都该记得才是。

《伺机下手的贼》说给我们听吧!

这本新的罗登巴尔贼书,很显然是纽约“九一一”大灾变之后写的——我的意思是,你不必去查看作者的写作年表,而且书也没直接处理任何“九一一”相关之事,包括比方说罗登巴尔偶尔路过世贸双星空茫旧址凭吊一番之类的,全都没有,仿若无事,但小说本身,在某个不经意的角落中,还是清楚留下自身的时间注记,微小但一针见血的铁石般时间注记,如果我们读者身份之中也包含了某些侦探推理的必要成分的话,我们会看到它。

算来也有整整十年了,有本书在台湾还卖挺好的,书名叫《垃圾之歌》,我记得书中有趣的一段,那就是里头所谓“垃圾考古学”的问题。我们晓得,垃圾是人生活中一切实物的残余,它于是包藏了丰饶的线索,而且在我们如今这么一个过度包装、大量浪费、几乎每一种行为都得制造出垃圾的天谴时代中,垃圾更无远弗届地扩展至我们食衣住行育乐的每一件事。此外,对某些生性多疑的人来说,垃圾的制造和抛弃又是不经意、不带任何刻意掩饰必要的自然行为,因此,通过一些并不艰深的考察、比对和推理,垃圾可问出太多事情来,可供我们重建特定的某个人、某个家庭、某个社区社群甚至某个社会的行为、习惯、癖好乃至于整体样貌来。套用个习惯性的句法来讲,叫“垃圾会说话”,事实上,冷血一点来说,人的尸体也是人生命的无用残余之物,尸体会说话,本来就是垃圾会说话中的一种而已不是吗?

好,然后我们得问了,是何时的垃圾。时间的确认是考古学中不可或缺的一项工作,于此,人们早有各种精微的方法,比方说碳同位元素的测定云云,但垃圾考古学有点不同,基本上它的时间范畴和刻度没那么大,追踪才不过一二十年的垃圾,很显然无法方便套用考古学里那些动不动数十万年、数百万年的现成方法,它得自己找出自身的时间侦测方式,但这些不困难,事实上,它有太多方法根本一翻两瞪眼,完全无须动用到复杂的科学分析仪器云云,也不必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员。

《垃圾之歌》书里讲,在美国,垃圾考古学的时间确认问题,很简单地仰赖垃圾中一样处处可见而且极不容易腐蚀消失的小东西,那就是可口可乐的易拉罐拉环。近半世纪时间,可口可乐那种分离式的、水滴形状的拉环,每隔一段时日就来一次微小但清清楚楚的改变,而且每一回改变都有明确的时间记录可查,因此,每一批考察的垃圾都像体贴地同时标示了时间一般,想都不用想。

非常非常有趣的时间脚印,就留在人们始料未及却又合情合理的地方。

这本新的贼书,时间一样状似不经意地留下了它的匆匆行踪,在哪里呢?在酒吧里,就在罗登巴尔和芭芭拉闲扯中,两人话锋偶尔扫到了炸薯条的名称,从沿用不疑的French fry到如今荒唐可笑的Freedom fry——我们晓得,这个无辜薯条的名称改异,是“九一一”后因为法国不愿和美英那两个总是拼错字、智商大有问题的领袖同步,对阿富汗和伊拉克连续发动侵略并抢夺石油战争,从而激怒了某些疯狂但一样笨、又非吃薯条不可的美国人而来的。我相信,此一薯条必将名垂青史,它不仅记录了时间,还一并记录了人的又一次集体愚昧、神经病和不义,而且,还又一次生动地确认了那一句已成俗话的历史名言,果然多少罪恶又假自由之名而行,永远不是最后一次。

当然,今天可口可乐的易拉罐已改采非分离式的拉环了,小心翼翼以免割伤口渴心急的人,那些挖垃圾研究的人得另辟蹊径了,但放心,我以为一样不难的,时间是个邋遢鬼,它滴滴答答地老是留下太多行踪了,如推理小说说的,“留下足足一英里长的尾巴”。

盗亦有美学问题

The Burglar on the Prowl,搜寻的贼,回游如露出鲨鱼背鳍的贼,业已锁定猎物蓄势待发但状似悠闲无事还吹着口哨的贼,这其实一直是罗登巴尔式宛如精湛技艺工匠之贼的标准作业程序之一,更是罗登巴尔式的闯空门美学的重要构成部分——夜晚的街道上,一个和你我看不出两样的踽踽而行罗登巴尔。但他有自己独特的心事,独特的目标,拥有独特而且无与伦比的技艺本事,如同他口袋里藏放的开锁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