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雅贼系列(第25/26页)

如今哪里有众里寻他的替代性环节呢?礼失求诸哪里?求诸一些俚俗而仍有烟火气冒出来的地方,一些现在进行式的地方。我个人建议何妨也看看有线电视频道上某些日本节目,料理东西军,或电视冠军,以及一些专业职人的报导特集云云。那些只用木头接榫不动一根铁钉的神社木匠,那些星期天在公园里看人家拉小提琴用一张纸就折出来的折纸师傅,那些想在北海道种出“自根生”(不嫁接到南瓜根茎上)的好吃原始黄瓜的疯子,那些煮拉面的、做风筝的、上山采野菇的、快刀处理鲔鱼的、烤面包的、烧陶的、吹玻璃的……就我所知,台湾很多电视台一再心动想模仿却始终模仿不来,关键不在企划或拍摄能力,而是无从取材,这上头的工匠技艺失落久矣或根本从头到尾就没建立起来过。

就像一位日本国宝级的烧陶师傅一生坚持不烧无用之物一般,工匠技艺在即用实用的生活第一现场进行,其成果基本上是日常用品,而不是某个宛如日影飞去的所谓艺术品或甚至宝物,因此,我们常说这种创造是“匿名”的,意思并不尽然是我们一定不晓得创造者是谁何名何姓,而毋宁准确指出它“非个人”的美学特质。而且,它也不是那种左翼贫穷文化论者爱讲的所谓“劳动人民的集体成果”,不,不是这种横的空间性扁平化集体协同,它可以而且还往往是由一双孤独但专注稳定的手所制造来的,它的集体性奥秘在于纵的时间,是在制造者和使用者之间一代一代而且几乎是每时每刻来回往返一点一点摸索、调整、打磨而来,直到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环节纯熟自在到宛如花朵绽放一般。因此,它既是当下的、刚才完成的,新亮鉴人的物品,却又有着毫不侥幸的悠悠历史纵深,它的美丽永远有着某种合情合理的、嵌合于我们身体和自然行为的舒适感。

其劳动、制造过程更是好看的——如果你也看过上述的电视节目的话。

所谓不存侥幸运气,意思是,还挺常见的,一个社会可以毫无来由地,甚至还能以自身的落后、贫乏、愚昧乃至于苦难,忽然爆发出来某个天才,谱出最好的音乐诗歌,写出顶尖的小说,绘出旷世的画作,就像一朵花突兀地开在荆棘野地中或甚至骄傲地绽放在铁丝网上一般。但工匠技艺不会这样,它总是和社会集体商量并且亦步亦趋,它当然可以有超越性的天才,就像日本人讲某一门技艺承传历史时也会提到某一代目的师傅曾做出了巨大的创新一般,但如此的暴行不会太远,它会耐心等社会跟上来,回归到彼此密合无间的关系及其流水般的前进节奏。这方面的工匠技艺是保守的,也是安全的,因为这份技艺既是他个人所有,但同时他也只是个“暂时”的使用者和保管人而已,他得负责保护,于是就有一个高于个人得失的规范得交代并且遵循,就像每一代的工匠师傅,即使他的技艺成就已超越前人,但他被问询时首先讲的,通常是回忆、是来历、是教他的师父、他拾级而上宛如铁链般坚固不中断的技艺历史甚至最原初那个源头,事实上,他的作坊或家中客厅往往还高悬着先人亲手书写的古训,也必定挂在最醒目最尊敬的位置,有时是充满哲学偈语况味的一句话或四字真言,有时则是朱子家训那种不厌其烦的条列式守则。

也因此,工匠技艺倒过头来,往往成为我们理解鉴定一个社会集体水平,尤其是美学水平的最无可辩驳依据,也是照眼可洞穿的最明确依据,因为,它的成果就是遍在的生活物品,大从一般人的住家房屋,小到个人的什物配备,公共如街景市招,私密如人家的摆设,逃都逃不掉,藏也藏不了。

一件作贼用的美丽袍子

说到这里,我们对于台湾这上头的贫乏、单薄、乃至于丑怪,除了耐心等待之外,有什么多少可做点事、做点提醒之处呢?

罗登巴尔,或说布洛克,可以给我们什么启示?

可能有的。布洛克不只写罗登巴尔贼子,还写更刺激的凯勒那个冷血职业杀手,一样都不只利用他们异于常人乃至于骇人听闻的身份而已,他都写进他们的职业里去,也就是说,不只是噱头或聪明的设计,也不是只凭想像,书写者得一定程度站到他们的位置去看世界想事情,还得一定程度熟悉他们的谋生技艺和操持行当的方式。偏偏,罗登巴尔和凯勒的职业实在离我们“正常”人太远了,因此,书写者在真的下笔之前就有很多功课得做,得耗用很多时间。

我们差可想像这个书写前的作业——我想,很多很多晚上时光,布洛克得泡在这家那家咖啡馆或酒吧里头,静静地、兴味盎然地听,直到他大体掌握了小偷和职业杀手的基本世界图样,直到他心中的人物缓缓在其中成形活了起来或说适应了这个异质世界知道如何行动,直到他掌握了这个世界的“语言”,知道怎么交谈、怎么准确补满他的理解空白和死角,这才是他开口问问题和行动的开始时刻——还远远不是书写,而是询问、看书查资料、某种程度的试着实践操演,以及最重要的,持续在心中携带着这个堪堪有了人形的小偷或职业杀手,让他在生活中触类旁通并在时间流淌中“熟成”。

聆听先于询问,更先于行动,这是理解的首部曲,不能跳过,还不能心急速成。

传统左翼的文学观知道这个前置作业的无比重要性,他们的致命错误在于跳过了聆听和询问,直接要求行动,称之为必要的、乃至于高贵的生活体验,以至于把“理解”和“转业”两者给搞混了。我猜,布洛克本人大概因此会去弄几个锁回家解剖解剖并试着打开看看,也可能去靶场开两枪感受一下那种声音、气味和后坐力,但应该还不至于因此真如罗登巴尔般去闯空门或如凯勒般杀人贴补家用,他是要写小偷和杀手,并没要转行成为小偷和杀手。

生活中有太多东西是“体验”不起的,比方说死亡,但并非无从感受和理解,而且也永远有感受和理解的必要。

“说给我们听吧!”——这是米兰·昆德拉在他小说《无知》中,借用奥德修斯十年迢迢归乡的神话故事,不无悲愤告诉我们的:“离开卡吕普索之后,在回归的旅程中,奥德修斯遇难漂流到费埃克斯,那里的国王在宫殿里接待他。在那儿,他是个异乡人,他是个神秘的陌生人。面对一个陌生人,人们会问:‘你是谁?你打哪儿来的?说给我们听吧!’于是他就说给他们听了,他花了《奥德赛》里头浩浩长长的八卷,在目瞪口呆的费埃克斯人面前,巨细靡遗地描绘了他的冒险。可是在绮色佳岛,他不是异乡人,他是他们的自己人,这也就是为什么没有人会想到要对他说:‘说给我们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