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伊凡·谭纳系列(第13/15页)

总是碰到女色情狂

“〇〇七”情报员詹姆斯·邦德动不动就上床,伊凡·谭纳尽管理论上不睡觉,却也一样动也不动就上床。事实上,谭纳之所以如此不眠但又不休地勤于上床不懈,正是因为前辈邦德先如此行的缘故。谭纳摆明了是模仿邦德的,或我们正确地说,布洛克这么写谭纳,正是对伊恩·弗莱明笔下邦德“躺床上轻轻松松拯救了世界”的谐拟——谐拟这个专业术语,大体上的意思是一种再多加一分夸大,再顺势往前推的有趣模仿重现,以驱散原来情境的伪装,曝现出其荒谬来,程度大致介于调笑和讽刺之间,或者说,它以特殊的大笑声音,颠覆掉荒谬事物的乔张作致外壳。

要稍稍为邦德或说伊恩·弗莱明说两句话的是,其实原来小说中的英国情报局特工邦德,尽管天赋异禀性欲过人,基本上仍是会帮女士拉椅子、会在女士离席时起身站立的英式绅士,他的上床次数其实没那么高频率,也没壮阳药品广告般强调其时间和次数,更不至于二话不说第一时间就来。伊凡·谭纳的谐拟对象事实上比较接近联美公司电影银幕上的肖恩·康纳利,片头卡司表出来前通常就先奉送一段大家交个朋友。

但伊凡·谭纳成为詹姆斯·邦德镜像的最有趣背反之处是,雄纠纠气昂昂的邦德当然是性爱的主控者发动者(这种事让女士主动不是很不礼貌吗?),而总不免有点畏缩有点好色无胆的谭纳却总是“被迫”的,至少是盛情难却的(也是另一种不礼貌,如果拒绝的话)。像马其顿革命失利后留下儿子那一段,其中有超越小我的革命薪火承传至公大事,还外加一点劳军成分,而其他的,包括爱尔兰和此番加拿大闹独立的法语区,则多少是回报主人殷勤乃至于冒生命危险款待用的。

如此,我们遂从这样一枚镜子里看到一个更奇异的背反景观——不是那种从敌方间谍、敌后游击队头子和农庄主人、到被挟持被监禁的科学家云云皆有只生女儿的一胎化现象,这尽管想起来不寻常,但却是通则;而是谭纳小说架构在此通则之上,荒唐到要挨骂地创造出一种角色来,那就是女色情狂,美艳性感怕热不多穿衣服一如邦德女郎,但添加了雌豹雌狮般的掠食攻击本能,总乍见面就把顺势而为的谭纳给扑倒在地。

不敌扑倒女性的布洛克自己

跟典型那种迷战争、迷冒险、迷所有胜负游戏、迷到非洲大陆萨伐旅(也就是穿着恶心露两截大白毛腿的卡其短裤开枪打狮子打犀牛打羚羊云云)的所谓雄性硬汉子一样,伊恩·弗莱明单调乏味而且倒退回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性观点路人皆知,不待女性主义者跳出来揭露挞伐(其实已揭过挞过不是一天两天了),小说的成绩自己就会报复他处罚他。对于伊恩·弗莱明这样一个其实有着细腻观察和书写能耐的说故事好手,女性成为他小说最差最弱的一处隙缝,用中文表达只需要六个字就可以讲完:“高颧骨厚嘴唇”;但如果我们也仿此认定这就是劳伦斯·布洛克的女性观点可就大错特错了,小说的虚虚实实不可以这么笨这么懒这么眼里不容一粒砂子来看,用纳博科夫的话来回答是(跟其他所有小说家一样,纳博科夫同样得面对一堆读者、评论者、研究者的无止无休猜测,包括他笔下那个有点怪癖有点滑稽和坚持的俄国流亡教授普宁是否他本人的化身),“人们往往低估了我的想像力和我在作品中演化几个自我的能力”。

今天,尤其对台湾的读者而言,由于奇怪的时间错置,这个错误的猜测不容易发生了,原因是我们读到了而且先读到了他较见本心较言志的马修·斯卡德系列小说。我们看过了他怎么写伊莲·马岱,看过他怎么写癌症死在恶魔预知死亡残酷季节的女雕刻家珍,看到了他怎么写任一个即使只是一闪而逝的女性角色。

还有,有部分人还亲眼见到过他的妻子琳恩,布洛克访台时她全程都在,美丽、聪明、体贴,但看来她远比她那个容易耽溺于胡思乱想的过度敏感(因此也就不免脆弱多汁)的丈夫坚强而且明亮,是重要时刻掌权做出决定的人,如门多萨如此描述小说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妻子梅塞德斯和加勒比海的女性,“她们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机智地把握着现实,在权力之后形成了一股真正的权威力量”。

这里,事情的虚虚实实真相很显然打了个弯转了个折,有点吊诡但非常有趣——谭纳和邦德的结果一样的上床行径之所以成为左右背反的镜像,极可能不只是玩笑性的变形而已,或至少说,这样一个对着弗莱明和邦德而来的谐拟玩笑,反而是源生于、建立于、还受制于布洛克完全不同的女性观点上头,亦即虚构的玩笑既取灵感复又受制于某些难以撼动的真实之上。他无法任意改动伊凡·谭纳的女性态度,不能让他只把女性当日用品消耗品,但事情总要有人做一如地藏王菩萨的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因此,只好摆明了开玩笑地由他负责扮演被扑倒的日用品消耗品了不是吗?真事作假假事作真,真的看起来像假的,假的却又跟真的一样。

然而,某些女性主义者不会因此领情的,骂还是得照骂,一如永远也有另一些女性主义者坚持只要是性爱享乐管他怎样该欢迎的还是得照欢迎一样,这事更加神秘难解一如她们吵女性化妆究竟是因天杀的男性还是为自身的欢悦而容,我们安静地等待她们自己做成了结论再说。这里,我们意图稍加分辨的不过是没那么重要的小说虚实真假问题而已。

纳博科夫如是说

说起布洛克的妻子琳恩,在停留台北那段期间,有一桩令人提心吊胆的事,因为从一些读者呼之欲出的极热切极善意眼神中看到了危乎危哉,那就是很怕从其中一个口中冒出来诸如“请问伊莲·马岱是不是就是你太太琳恩”之类的大哉问——你当然晓得这是满心善意的,如小说家袁琼琼宣称想娶前妓女伊莲·马岱这样的女子为妻,但真这么问出来还是毁了不是吗?

这件好险并未真发生的灾难可以当一则寓言,懂得了它的意思,有关小说真假虚实的ABC也就差不多理解了。

知道怎么样最快得罪一个小说家吗?最见效率的方式之一就是拿出他某一部小说猜测、谈论甚或断言其是虚是实是真是假。这个我们看起来应该不像很失礼的举措,就算你用词虔敬心怀尊崇,没用照样比什么都更像点鞭炮一样在第一时间激怒这个明明上一刻还那么温和那么优雅的人。你指称这里完全是真的、是写实的,你会得罪他;可你指出这里是假的,是纯然想像的,你一样得罪他不误。这里我们只拿格林的反应为实例:“我要高呼:‘这是仔仔细细、正正确确描绘出来的中南半岛、墨西哥和塞拉利昂。我不但是小说家,还当过报社特派员。我向你们保证,躺在沟渠里的死小孩就是那副样子,尸体把运河的水都堵住了……’”这段话的来历是回应所谓“格林之国”这个说法,而我们知道,这个说法绝大多数时间是赞誉,用来叹服格林他把半个地球、把一个个不同国度化为小说的奇观性能耐,但格林硬是听出了其间有心无心的贬义,就跟多疑的恋爱中女孩从美丽中听出愚笨、从气质中听出长相抱歉一样。这是我个人第二次引述这段话,但这回要请大家看的是格林溢于言表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