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伊凡·谭纳系列(第14/15页)

之所以一定会得罪,追根究底在于,这样子的真假虚实猜测论断,不仅在一个外行的、不对的层次上,而且硬生生地把小说无可分解、融合为一体的真实虚实给拆开破坏掉,因此注定是谬误的,而且是百分之百全错,不会有猜对一半的几率或程度问题(一如梭哈赌博没“投降输一半”这回事,那是周星驰电影开的玩笑)。小说,作为人独特的创造之物,你要说它是真的,它每一样每一处无不是真的,都是人眼睛所看到的和人心所想到的;你要说它是假的,它也的确全是想像的,它的每一个呈现无不是通过某个人的特殊之眼和心灵所“折射”完成的。也因此所谓的真假虚实,甚至不会是小说书写者的用词,不是他书写时会关心计较的真实问题。内行些的说法起码该是这样的,这是纳博科夫在他名小说《微暗的火》的一段话:“我看到一种绝无仅有的生理现象;谢德(书中的诗人)一边感受世界,一边在转化它,他把这世界纳入体内,将之拆解,再重新组合、储存,以便在某个时刻,创造出一个有生命力的奇迹,融合影像和音乐,生成一行诗。我幼年时也曾体验过同样的兴奋: 记得那天在舅父的城堡,桌子另一头坐着一个魔术师,那出神入化的演出刚结束。此刻他正静静地品尝他的香草冰。我看着他擦了粉的脸颊,盯着他袖扣上的魔幻花朵——刚才那里跑出了一朵又一朵五颜六色的花,现在则是一朵固定不变的白色康乃馨。他那灵巧如水的手指更令人不可思议,可以随心所欲,把汤匙化成一道阳光,或者把他的盘子往空中一扔,变成一只鸽子。没错,谢德的诗,就像那突然在眼前绽放的魔术: 我的华发挚友,亲爱的老魔术师,把一叠卡片放进帽子——忽的,抖出一首诗。”

附带提一下,纳博科夫的《微暗的火》刚在台湾出版,总算有机会让台湾的小说读者结束单一一部《洛丽塔》的漫长纳博科夫单食时期了。纳博科夫的其他著作应该会陆续出现,这是个精彩极了又独特到无人可替代的小说家书写者,尽管可能没那么容易读,但好东西都是这样不是吗?对有野心有热望的人而言,是值得放手一搏的。在这个即将到来的纳博科夫阅读季节(希望如此),我们再顺势多追踪他一段话,比较难也比较文学专业点,当然,实在没兴趣的人也大可跳过这段话不管:“现实是非常主观的东西。我只能这么界定: 现实是信息的逐步积累,是特殊化的东西。比如说百合花或其他任一种自然客体,在自然学者眼里,百合花比在普通人眼里更真实。然而,在植物学家眼里,它还要再真实。假如这个植物学家是位百合花专家,这种真实又要更进一层。也就是说,离真实越来越近。不过,人们离现实永远都不够近。因为现实是认识步骤,水平的无限延续,是抽屉的假底板,一往直前,永无止境。人们对一个事物可以知道得越来越多,但永远无法知道这个事物的一切——别抱这种希望。于是我们多少生活在鬼一样的事物里,被它们包围着。……它是神秘事物;拜伦爵士觉得它有多神秘,我也就觉得它有多神秘。”

两种难以撼动的真实

小说书写者被赋予人类世界最宽广的想像和编造特权,但愈是好的、真诚的、程度更上一层楼的小说书写者,会愈多一分体认出真实事物的丰硕、多面向、生根以及其难以替换仿造的力量,一如纳博科夫所讲这是个认识过程。从这个角度来看,想像和编造是要完成它,而不是要弃绝它替代它,想像和编造可以被体认为如此认识的特殊武器。

小说中有两种真实值得特别指出来,事实上它们也隐藏不了否认不了。一是作为所有基本素材的具体事物,一是小说书写者自身的真实存在。

比方说你要写成一个人,他的血肉肌理他的一切细节,长相、衣着、住的地点和屋子样式、疾病、怪癖、某种意外遭遇撞了车或撞了人什么的,书写者不必一样样累死自己去编造,他只要四处采撷就行,整个现实世界是个什么怪东西都有、简直是无限大的大卖场,而且只要你能在它杂乱无序的堆置中找到你要的,还不必付钱。但真正的重点尚不在此,而在于真实的事物一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纹理质感,一截木头、一块石子、一片蔬菜叶子;还有你越认识它越发现的,它和周遭世界其他一切的有机性的、微妙但强韧的、又舒适无比的联系关系或忍不住要说共生关系,形成了它某种嵌合性的、几乎拔它不动的“位置”,简单讲它长那样子那时间杵那里就是对就是合理(正是这样的认识使小说家容易明知故犯地侵人隐私,从而被告变成需要付钱了)。这都是人通过凭空想像和编造做不到的(奇怪有些写小说的人怎么会认为自己可以),纯粹的人造物通常是某种特殊目的乃至于工具性的,夸大某一个你要的单面向特质,可以更硬、更轻、更光滑、更不腐烂、更飞向宇宙遥远光年之处,但就是不可能如生命之物的面面俱到而且无需证明。

另一个真实,则是不可让渡不待分说的,因为它正是小说书写的根本前提,是第一个,是太初有言,这就是书写者自身的存在和持续存在。终极来说,这甚至无关乎小说书写技艺的选择,书写者可以是谦卑的、隐藏的、不用到任何自我的具体成分,也可以是强势的、心急的、整个人直接跳出来,像雨果的《悲惨世界》,便让自己躲在和上帝一样透明但知道一切的冷眼旁观位置,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则管他的直接冲上火线大发议论甚至和读者吵架。但我们说,这个“我”都在的,即使书写者只情节地重新叙述一个已有已知的故事,他也就已经改变了这个故事,在视角里,在声腔语气中,在节奏的疾缓快慢所显示的焦点微调,在自觉不自觉的具体细节云云。弗吉尼亚·伍尔芙说:“首先他得先相信。”相信它是真的,或相信它是荒唐滑稽的,像布洛克便相信谭纳命带一堆女色情狂是假的,是对可敬“七”的玩笑,因而更肆无忌惮,你相信,然后这个故事的叙述或者转述才得以开始,就在相信的那一瞬间,你已无可避免地进入到故事里头了,《圣经》把这样子的经验称之为因信称义。

所以博尔赫斯这么讲:“我对我的文学信念态度,可以用一句宗教意味的话来说明: 我信它,不是因为其为首创,而是因为其为我所相信。老实说,我认为以下这个假设放诸四海皆准,甚至对那些设法否定它的人亦复适用: 所有文学作品说到底都是自传性的。”日后,他还讲他这辈子从未在笔下创造过什么人物,他从头到尾写的都是自己,“都是同一个老博尔赫斯在各种不可能的时间空间里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