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伊凡·谭纳系列(第15/15页)

有点对博尔赫斯和他的睿智话语不好意思,但我们应该也可以这么讲——谭纳和这些各国各族的女色情狂,其实也都是同一个老布洛克在各种不可能的时间空间里的上床。

受苦的女性

注意到没有?博尔赫斯讲自己“同一个老博尔赫斯”时用的是单数,而纳博科夫的“我在作品中演化几个自我”的自我却是复数。

单数或复数,原无关宏旨,当然只是语义学的问题而已,其最根本的意思殊无不同。但它们确实分别强调了不同的东西,指向了往下不同的思维路径,这里,纳博科夫的复数性自我恰好能帮助我们回答那个有关“那个女人到底是谁”的怨妇问题。

读者和妻子面对同一部小说的虚实猜测,其根本的不同在于,前者是闲着也是闲着的八卦,后者则明白且立即地攸关了身家幸福。感情中,婚姻里,我们经常得做某些过度承诺,因为不如此我们首先就通不过比方教堂神父宣告婚姻成立之前的仪式性询问(“你是否答应终身爱她?在困难中在病痛中不离不弃她?……”像不像警察抓小偷时的“米兰达警告”——“你可以保持沉默,你所说的一切都可能成为呈堂证供……”?);我们更常忍不住做某些明知不可能的要求并坚持兑现,比方说情侣间夫妻间不可有任何秘密一切透明云云。然而,所谓的秘密有很多种或说很多层次如好吃的可颂面包那样,第一层当然是知道但不说出来(又可粗分为恶意欺瞒和不好意思承认两层),再来是没机会想起并说起,再来是如本雅明所说不知如何叙述自己,最深一层是自己也不知道,它只会在某种不一样或不可能的时间空间遭遇中才被发现被演化出来,因此它是秘密,但其实也是人的潜质和可能性。

要命的是,小说,某个层面来说,进行的正是这个深层的探勘演化工作,这之于人类全体当然是高贵而且勇敢的,惟“公鹅的好菜并不等于母鹅的好菜”,对书写者本人那位可怜的妻子而言,这却经常是个致命的噩耗,她看到的不是珍稀的成果,而是不敢置信的秘密,是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丈夫,包括他原来(可以)这么看待异性,看待感情和婚姻,看待生活和生命本身一切一切,尽管这些都没真的在现实生活中发生,但这是否只意味着缺乏适当的机会?是预告了不可测的可怕未来?况且,有些事不是真正去做才构成犯罪,在森严的感情律法、婚姻律法中,犯意通常比犯行只重不轻不是吗?因为犯行可能生于偶然或一时昏了头,但犯意却是根生的,处心积虑的,所以更可恶不是吗?

因此,不只是“那个女人到底是谁”这一个问题而已,这毋宁只是其中最浅层面的或最迫切的或最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或仅仅只是能具体问得出来的问题而已。

布洛克的马修·斯卡德是以探知秘密为业的无牌私家侦探,但在《恶魔预知死亡》一案中,他面对被害人寡妇亦是他日后情妇莉萨的眼睛时,那一刻他告诉我们的却是:“我更怕在里面发现什么。”

所以,每个成功的小说家(其实也包括不成功的)身后都有一个如此受苦的妻子,理智阻止她往这上头多猜多想,但理智的能耐何其有限不是吗?而且理智的阻遏其实只更让这样的困境添加孤寂不是吗?

要吃鱼,到鱼市场买他一条就是,不必因此建造一个渔港;一样的,喜欢读小说,到书店买一本也就是了,不必因此嫁给个小说书写者。这个忠告,也许应该考虑像香烟盒上的安全警语一样,印在每一本小说的封面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