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伊凡·谭纳系列(第5/15页)
从这个阿加莎·克里斯蒂所创造的不祥谋杀故事中,我们再清晰不过看到了,人的感官并非只有视觉这一项,尽管它是最早最快最直接也最抢眼的一项;人之所以是一片独一无二雪花般的一个人,也并非只有外形的脸孔身材而已。笨的推理小说书写者,其实像极了那些天天号称要追逐独特自我、又全身栽进流行时尚、甚至把时间资源、心力资源、经济资源悉数投在表皮一层的年轻小鬼。你要个性要不同,最有个性最不同的地方不在这里;你要以假乱真要成为另一个想望的人,他最该模仿也最不容易模仿的地方亦不在这里。
汗牛充栋的失败推理作品带来了这样的经验和教训,如今,仍忍不住要玩这种“A像B”老游戏的书写者,大致都懂得该着墨该处理的地方何在了,除了科幻领域那种连身体带记忆的百分之百复制而外,两个不同的人就是两个不同的人,你只能针对被糊弄者认识或说在意的那一部分模仿并遂行欺骗,长相、声音、指纹、笔迹、密码、信物、某一个秘密或某一段往事记忆云云;同时,模仿游戏也再不可能“一治不复乱”地欺瞒所有不同认识、不同熟悉层面的人,它最有趣也最惊险的地方于是在于,你得竭尽所能躲开那些从各个你没模仿部分辨识真伪的人,模仿游戏遂也成了某种和时间赛跑的紧张游戏,仿佛携带了个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一般。更重要的,你非得老实承认这世界一定存在某个或某些你绝对糊弄不了的人不可,只因为他们对你模仿的对象了解太全面太完整了,已成为某种不假思索无需时间的直觉,你骗不过复又躲不胜躲,只能选择除掉他们,也因此,这种模仿谋杀游戏一定发展成复数谋杀,杀掉那个你处心积虑的人,然后再售后服务保固维修地一个一个收拾掉那些已看穿或势必看穿你假面的倒霉鬼。
事实上,《不祥的宴会》显然也是这么来的,那名在宴会之中不意窥见Paris意义歧路的年轻男演员唐纳德·罗斯,果不其然就因此而后脑勺上多出了一把刀子。
真诚的骗局
让我们回转到语言与灵魂,回转到伊凡·谭纳的神奇化妆秀来。
谭纳的变身秀之所以如此行云流水,首先关键当然在于布洛克聪明地先设定出如此适合他演出的秀场舞台来,所有他要糊弄的观众,尽管心思各异,却全是迢迢千里之外的素昧之人,他们不认得他该是何种外表相貌,事实上也压根不在意他究竟长哪种样子,他们决定一个人是友是敌,有点像阿里巴巴所面对的那扇藏放金银财宝的顽固洞窟之门,它只听某个咒语,“窗户向哪边开?”“窗户向南开。”“几点几分开?”“十点十分开。”答对了大家握手拥抱果然是好同志好兄弟,说错了你下地狱去吧。
我们之前说过,在我们共同承认人可以长得很像而且人的确已有足够改变外貌的技艺此一基础之上,我们依然受不了那种老推理小说的传统变身秀,其中另一个原因是“时间”。改变外貌,不管是暂时性的化妆或长久性的整容,都不能像比方说日本推理之父江户川乱步小说中那样,人的假面像千层派一般可瞬间一层又一层地撕开来,一下子是预言死亡的驼背瘦小老婆婆,一下子是已遭谋杀而死的高大健壮中年男主人,一下子又回到睿智如凛凛天神的侦探本人,我们察觉出其中那个必要的细致变身过程被略去了,也经验地想到这连脱衣穿衣的时间都不够,因此只能以闹剧一词嗤之以鼻。
伊凡·谭纳的瞬间变身,一样需要这个时间过程,而且可能更难更长更辛苦。但我们晓得,谭纳是有时间的,他时间比谁都多,那是因为他睡不了觉、在纽约一人独居的漫漫长日里,除了帮那些宁可花钱也不肯念书的好命大学生写报告或当考试枪手而外,其他时候,从模仿变身的角度来看,他无时无刻不在进行此一作业,主体是语言学习,什么样的鬼语言都学,但也包括跟着此一语言学习而来的阅读、思索、信息收集和书写云云,如此说来,就连他受雇写报告的过程,亦一并包括在他此一模仿变身的前置作业之中。
还有,伊凡·谭纳也不定期慷慨地捐钱,原本宛如投钱入海的无(功利)目的捐钱,日后亦将成为他变身秀的重大关键。
也就是说,谭纳之所以完成这样精彩的变身神迹,奥秘在于他改变的是灵魂这部分而非形体,这个改变更耗时更艰难,惟它可以预先作业;还有,人一个时间只能拥有一种形体,这受最简单也最没转圜余地的物理法则所约束,就跟我们不能同时既在此处又在彼处现身一般(所以推理小说才这么爱玩不在场证明)。但人却同时可以拥有诸多的灵魂形貌,而且更妙的是,它还可能瞬间出入甚或同时出现在不同时空之中,从遥远的撒哈拉,到古昔已不存在的克罗马农人狩猎采集世界,当然,有关人灵魂这些动人的能耐,某些宗教虔信之人、某些神秘主义者可能有他们各自不同主张和相信的特殊运动方式,但这里所说的可半点也没超越常识的神通在内,灵魂的幻化自在,就只是来自于人再平常不过的学习、理解、设身处地以及同情而已,这是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以做的事。
得提醒一下的是,那些通过他们所熟悉的语言接纳谭纳的各个异议小团体,并非像全民英检的改考卷老师或移民局测试你语言能力及不及格,好决定是否应许你入籍的官员;也就是说,支撑谭纳神奇变身秀的语言,不只是他能听、能讲、能读、能写这个层次而已,而是在语言迅速取得初步的信任优势之后,他还能通过语言无碍地聆听与表达,表达什么?表达他对他的团体异于常人的理解和同情,这可不是现场即兴编造得来的,这些都是他在无所事事的纽约单身公寓里所先累积备妥的。是以,谭纳的变身秀,有一个不易察觉出的非常重要的核心特质,那就是“真诚”,他是在表演、是在糊弄人,但也是诚挚的,或者说他只是真实地抖露他某一个灵魂面貌,也正因为他是诚心诚意的,他才是这么好的一个骗子,他的表演才可能如此逼真没破绽,而且才能如此召之则来。
由此,谭纳独特的语言变身秀,是成人童话故事的异想天开美妙设计,也可以是个丰饶的隐喻,连通着我们正常人、正常经验世界的隐喻,不因为我们不负担着秘密任务、不出生入死在那些个险象环生的特殊国度,就无法进一步感受、进一步得到启示。我们生活于人群之中,我们每天接触一样有着不同外表形貌、有着不同记忆、心事和主张的人,每一个再平凡也都同时是独一无二的人,我们也持续聆听也持续表达,我们的灵魂每时每刻地不停出入、穿梭和变易,我们和伊凡·谭纳的处境其实并没有本质性的、风马牛不相及的迥异差别,只是没那么夸张、那么放大到滑稽凸梯的地步而已,仔细想想不是这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