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伊凡·谭纳系列(第6/15页)

欺瞒的语言

小说书写者,有的是通过了缜密的思考设计,有的则是感受地、近乎直觉地直接抓取到手。我们没问过布洛克本人,不晓得这里他是怎么来的,但不论如何,他在谭纳这样子的秘密任务冒险故事中独独选择了语言这个一般不容易被视为武器的东西作为谭纳的最重要秘密武器,而不是比方说“七”情报员邦德那些Q所交给他的多功能手机、钥匙圈、钢笔乃至于拉风的BMW跑车,这既是间谍小说史上一次最另类、最天外飞仙式的幻想,气质高雅卓然独立而且宛如羚羊挂角般简直不晓得是怎么想到的;同时,奇怪它也是最现实、最准准嵌合于人类历史经验、也最合情合理的,如果我们证诸这一两百年来、且此刻犹如火如荼的抗争史、种族冲突史的话——又奇想又现实,围棋世界中,这种事我们称之为“两边都下到”,是每一名棋士不太敢置信的梦想。

有关语言和种族抗争史的关系,如今人类可有太多文献、史料和主张论述,书很容易弄到买到,像霍布斯鲍姆的《民族和民族主义》或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都是早有中译本、诚品书店随时有而且精彩好看的经典级著作。这里,我们简单来说,在数以百年计的种族持续再分割和持续冲突的历史里,语言的确已超越了血缘、地域、宗教信仰、文化和生活习俗等等这些过往界定并凝聚种族的老东西,成为新的核心。

此一变化不来自什么学理上的新发现,而是由现实的实践所拉动逼生出来的。事实上,若说在此一变化过程中,严肃认真的学理思辨有助于什么一臂之力的话,那只能说是所有学理论证的拆穿和破毁。我们晓得,民族或种族的界定,从来就得不到生物学的任何理论支撑,有着真正生物基础的界分只到人属人种为止,有别于黑猩猩、狒狒等其他灵长类的兄弟姐妹们。因此,生物学所支持的反倒是四海一家、人人都会在几百万年前的东非找到共同老母亲的老掉牙道德主张,而不鼓励人类的再分割和彼此争战杀戮。今天,人类外形的一些差异,不过是严酷天择底下迁徙、微调适应不同生存环境的演化结果及其可贵证据而已;至于非自然的、人为文化的界定,我们简单用霍布斯鲍姆搜罗考查的结论来说,那就是民族和种族的无从定义,学理上的每多一分研究进展,我们就多一分发现,原来过去我们教科书上所洋洋列举下来的那一长串民族要素和定义,没有一个能禁得住稍稍认真的追问,没有一个能稍稍完备地解释人类历史真的发生的事。

如此混乱无序的要命情况下,像切开红海般把人逼向两端,严谨的、恪守基本学术规范的人变得更加小心翼翼,话愈讲愈复杂愈暧昧难懂;至于那些浪漫的人、那些希冀现实行动乃至于召唤革命的人,则干脆抛开这一切,改用最简单的话、最无需经验或学理支撑的所谓“信念”来替代,其中最极致而且迅速被全世界此道中人热切接纳的,便是所谓的“唯意志论”。怎么界定(或该说凝聚)一个民族?很简单,你相信自己是就是,血缘不同没关系,长相各异也无妨,宗教信仰、文化教养、生活形式和习惯云云全都不是问题,惟一重要的是,大家是否有共同的意志、共同的目标以及一致的行动;也就是说,民族不再是某种既有的承袭,而是放眼未来的创造,它于是不受任何的约束,取得了完全的行动自由。

勒南演讲中的那两句话,于是也成为人们一再引述的经典名言:“民族,是每天错读历史的结果。”

由此,传统民族定义下要素之一的语言,便从平行列举的一项,跃居于核心甚或惟一的位置。它仍有效联系着过去和历史,好维持住那种共同历史命运的必要情感,但它却远比血缘、长相、文化云云灵活、流体化而且具备弹性,可以依据今天的现实需要如勒南所说来重新解释或有意错读历史,必要时,它还能创造出“历史”来;同时,它看起来也远比血缘、长相、文化云云心胸开阔,既可躲开传统民族运动狭隘封闭唯我的各式道德质疑,又方便在现实的敌友和战瞬息万变关系中,随时改变认定标准做出符合当下策略和利益的调整。

然而,灵活、弹性、有宽广到几乎无所不能的解释空间对谁最有利?永远对少数掌握权力、掌握解释权的人最有利,这是语言一直有的、一直为人诟病的欺瞒本质,容易成为权力工具的面向——也因此,这一波仍(号称)为着争取自身自由平等地位的民族运动,包括我们在台湾每天看到听到的,总带着集权的令人不安气味,不只是革命战斗特殊时刻必要的权力集中好方便统一意志发号施令而已,而是它的根本体质、它的哲学基础乃至于它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无不深烙着集权的印记,一旦它不小心胜利,带出的通常也不会是民主自由平等。

如斯情况下,这一波民族运动,于是很容易出现某个理论上颇吊诡但因为屡见不鲜已见怪不怪的画面——在这支理应最排外、最刺猬般竖着硬毛的战斗队伍中,我们总是看到其中间杂着几个完全不同长相的人,一看就晓得系来自遥远国度(尤其是美国)非我族类的人。

下次再看到这个,记得和善地跟他招呼示意一下,非常可能,他就是伊凡·谭纳,那个滑稽、真诚、充满同情心的骗子。

《谭纳的十二体操金钗》加法的冒险故事

先来看书中的几段话:

首先,是“马其顿内部革命组织”的某牧羊人。他协助伊凡·谭纳穿越希腊和塞尔维亚边界,为的是谭纳要去看他那个传说中他日会成为马其顿革命领袖的儿子——“国界?”他笑了起来。“什么国界?”他双手握拳捶着大腿。“国界?只因为希腊人和塞尔维亚人在马其顿的心脏地带画了一条想像的线,就表示有一条国界吗?只因为专制君王和压迫者拉起带刺的铁丝网,设立了岗哨,就能构成一条国界吗?”……“所以我们得找个地方,越过边境会比较容易的”,他说。“我们就扮成两个赶着羊群的傻牧羊人。山羊会懂什么国界或带刺的铁丝网吗?山羊只晓得哪里有草就往哪里去吃。”

其次,是米兰·布泰奇,小说中前南斯拉夫社会主义共和国的内政部副部长,大战期间的反抗军领袖,战后铁托政府的重要组织干部,也是极受尊敬的学者思想家,他写了一本有关巴尔干半岛前途的书,谭纳要把书连同作者运回美国。——“但战争总是与我们常相左右,我怀疑往后也会是如此。我知道过往的战争是什么样子。我一辈子都在研究历史,谭纳先生,而且我知道战争的成长模式,史无前例的大国投入史无前例的大型军队,彼此对抗。你知道那首诗《多佛海滩》吗?那是英格兰诗人马修·阿诺德的作品。我还记得其中一句。‘无知的军队在夜色中交战。’所有的军队都是无知的,谭纳先生,而且所有的战争都发生在灵魂的黑夜。现在我们的世界由巨大的国家组成,不是吗?中国、苏联、美国、西欧共同市场、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大国和多国联盟。多年前若有两国交战,寻求和平的人可以走五十里到另一个国家,这样他就不必担心自己置身于战火之中。小型国家打小型战争,小型军队打小型战役,世界仍持续运作。但想像今天一场战争发生在美国和苏联之间,或是美国和中国,或是苏联和中国。我们能走到哪里去?躲到哪里去?整个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