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伊凡·谭纳系列(第8/15页)
这类的减法密探故事大行于近代,二十世纪的东西冷战把整个人类世界转变成超大型的病菌培养皿,让它先是文字书籍、接着是连续影像的电影电视大行于世,但其实它的极致形式,我个人以为,它早在近千年前的中国已然完成,那就是传统中伍子胥的逃亡故事。
春秋战国之交,楚国大夫伍奢一家遭灭门之祸,只有次子伍子胥坚持复仇,不愿赴难,向东逃往崛起中的下游吴国。如同伊凡·谭纳,在这趟后有追兵的死亡旅程中,他也一路得到素昧平生的渔人农户的冒死协助掩护,但个性褊狭而且多疑的伍子胥,担心这些好心的人泄露他的行踪,临别时居然还要求他们保证封口守秘,于是便有人当场自杀于伍子胥面前,用死亡掩埋掉所有秘密,好让他安安心心向下一站出发,再去害死另一家好心人。
通常,要洞察事物的虚伪和荒唐,有个再简便不过的除魅方法,那就是顺着它的逻辑再多夸张一点点、再多往下推一步,我们就清清楚楚看它露出可笑或骇人(两者经常是一体两面)的本来面目来——伍子胥的逃亡,正正好就多了这么一小步,遂把英雄还原成为病毒,泄露了秘密。
两个无限大于一个无限
问题是,我们这些一样善良、尊重生命、放生巴西龟和食人鱼,而且在电视机前挂心迷途搁浅海豚的人,为什么安心浸泡在这样的减法故事里几百年时间不生气,而且还挺享受的呢?
比较息事宁人的答案是,因为我们晓得故事是假的,被害死的人是演员是道具云云,但不止这样。
没事的大部分时候,我们通常认定而且讲生命是无价的,强调的不见得是它的价值连城,如我们说“蒙娜丽莎的微笑”那幅恍惚的名画或图腾卡门的黄金面具是无价的一般(我们什么时候像保护那幅画、那个面具那样保护过人?我们也以为因这幅画、这个面具必要时牺牲掉几条人命是合理的壮烈的不是吗?),而是如同古希腊的烦恼数学家碰到无限的数一般,它无法建立式子,无法彼此演算,所以我们说生命不可让渡,也就是不知道该怎样加减乘除——对不确定、不明白的东西,搁置疑问,保留其素朴样态不侵犯是好的,也是明智的。
可我们又知道它绝不是完全独立的,它们彼此有着逻辑上吊诡的、无从推演的“关系”,因此衍生出一堆著名的诡辩来,最简单的是,有些无限是另一些无限的一部分,就像自然数是整数的一部分一样,因此,在直观中,有些无限就远比另一些无限要“大”不是吗?这里便有些不祥的气味透露出来了。
更严重的不祥是,生命无法演算,但它却是有“单位”的,一个人、一条命云云,我们用眼睛就可以看出来,用手指头就可以进行加减乘除,遂时时引诱人去加减乘除,二就是大于一,是一的两倍,因此,在概念真理世界中生命不可让渡不容替换,然而在诸神冲突的现实世界里,生命通过一个数字化的简单转换,又变成是可牺牲的了。
减法冒险故事的正当性,便是建立在这样数字化、可牺牲的现实世界之上,为了保护两个人,干掉或害死一个人,很明显是有盈余的,而且两倍利润的高获利,也有效弭平我们的道德焦虑。
赚到整个世界的骗局
但我们进一步来问,在这样所向披靡、瘟疫般人走到哪里死亡到哪里的故事中,既然最后只活下来一两人,那我们究竟保护了谁?我们牺牲了可见的所有人,赚到的那些丰厚盈余究竟在哪里?
答案有点像广告用词,我们赚到了全世界——这是任谁都知道的这类减法密探故事的永恒背景,也是它全部正当性的源头。总有某个或某些既聪明冷静却又疯得不晓得如何是好的怪人想控制全世界甚至干脆毁灭全世界,从古老宗教的恶魔到从中世纪流传至今不衰的那种“三百个人秘密控制整个世界”的纯恫吓传统说、到希特勒式的现代狂人等等等等,这些玩意儿最终汇集到二十世纪的东西冷战,形成末日恐惧的高峰,极现实的和极想像的相互援引彼此支撑,一方面,恶被实体化,从神经质的个别想像释放到光天化日来成为每天每时的现实,另一方面,现实也被象征化了,每天每时的必要计算,不再运行于理性基础之上,而是向着无法验证难以回返的恶梦展开。二十世纪的冷战,正是庄周梦蝶是庄子抑或蝴蝶的梦魇版本,更糟糕的是,它还真不容易醒,冷战告终,柏林围墙倒塌的历史巨响,都惊不破沉酣已久的人们,我们自己今天的海峡两岸对峙,不也这样又现实又梦幻吗?
这里有一点我们一定得指出来,如此不幸的结果,全怪到这些减法密探故事的小说书写者、电影电视编剧者头上并不尽公允,他们是有责任,但只是不知情或稍稍知情的小角色共犯,真正的主嫌仍是那些手掌大权的家伙(政客、军火商、跨国企业巨子云云),他们非常需要这些既存的恶梦,更需要一海票催眠师哄人们入睡,梦中,便无须公共辩论,不必理性或言之有据地说服,这省好多事,也省好多成本。
如此这般,这种死一个无限生命换两个无限生命的不得已计算方式,便不再如某个人跳水拯溺、救上来两个人却自己慷慨牺牲的既温暖又哀伤故事,它失去了这样直观的、现场的、实时的计算基础,要命的是,这也是它勉强成立的惟一基础——如今,牺牲的成果在空间上分隔,亦即被拯救者并不在场;还在时间上被延迟,亦即被拯救者是未来式的甚至根本还没出生,这样本身既无信誉、又无法验证、事后也不附带惩罚的允诺,绝大部分时候于是只是骗局,而且还真难不是骗局。想想,牺牲你,救他们,惟独我没事,而且利益全归我,你说这样子的事怎么可能不是骗局?
每个人都该是人道主义者
在密探小说的书写历史上,最理解这种骗局的人大概是勒卡雷,因为他自己曾经也是这个诈骗集团的一员,真的参与过英国的情报工作,日后,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同样写这种减法的密探故事,却把一个一个倒下的人还原为就只是死亡,没有什么壮烈牺牲这回事,有的只是被骗害死他人或自己傻乎乎去死而已,一种虚伪、不义、毫无补偿而且最终是全然虚无的死去。像他《镜子战争》一书所直接标示的一样,所谓的拯救世界捍卫世界那一套唱词,不过是镜花水月是看起来真的一样的幻象;而且,两边阵营的人,互为这样可悲的镜像,没有谁真的是恶魔是英雄,他们做着完全一样的事,都只是为着一个幻象不断害死无辜的他者也害死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