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列塔尼游记208(第7/8页)
下午两点钟了。终于望见一家房顶升起的炊烟:我得救了。我赶过去,走进堂屋,看见一个老妇守在灶火边,她脚下有个小女孩在玩耍。水房的门敞着,一个农妇在洗餐具。她听见我进门的声响,便走过来。我说明来意,她用布列塔尼语回答我。
这时,我扫视屋子,目光瞄住一个大圆面包和一罐黄油;于是我掏出小刀,坐了下来;不过口还渴,我就指了指白兰地酒桶,做了个要喝的手势。我往水杯里倒了点儿酒,我这顿午餐就算解决了。
老妇那张平静的脸又从炉灶黑黑的背景移出来,她安安静静地打毛线,嘴里喃喃地做祷告。女孩坐在她脚下注视着她。
下午三时,我到达普拉旺,还以为是斯克里尼亚克:方向完全走反了。整个这段时间我往南行,还以为往北走呢。
我又从普拉旺原路返回于埃尔戈阿,身体累散了架。现在我感到浑身肌肉有了弹性,又渴望再往远走了。
今天早晨七点钟,我动身去斯克里尼亚克。十点钟下雨了,下起来就不停了。我钻进一片灌木丛,然而不大工夫,我就抖得不行,看看雨没有停的意思,便又赶路了。
我顶着大雨,在大路上走了好久,已不知身在何处,只是径直往前。
我登上山脊,恍若望见一座钟楼:视野开阔,远眺极美,不过,山谷浓雾弥漫,景物模糊,几乎隐而不见。
根本没有什么钟楼。
再往前走一段路,却看见了房顶,还有炊烟升起。
我朝那里走去,至少可以避避雨。这不过是一间农舍,非常穷苦。
炉灶里烧着晒干的杂草,两个老妇守在灶前打盹儿,听见我的脚步声便醒来。我坐下要吃饭,可是她们听不懂。外面下雨,我又饿了;我还是留下来。
我看见有面包,就向她们打手势,表示要吃饭。于是,一个老妇站起来,给我端来满满一碗,看着就像刷碗水,她又往碗里放一只被嘴唇磨损了的木匙。
她极为诚恳地请我喝,盛情实在难却,我勇敢地将匙子送到唇边。我想这是乳清,一搅动就泛起像冰铜一样的凝块。
喝着有点甜丝丝的,寡淡无味,可是城里人就落到这一步。
后来,一个汉子到了,他会讲法语,向我指明了道。我距斯克里尼亚克很远,倒是离贝里昂很近了。
我离开他们,前往贝里昂。
雨下得更大了,我湿透了,浑身沾满了泥,不过,毕竟还有个前往的目标,边走边想:“现在,不是过一点儿就是差一点儿……”
贝里昂
屋内都一样,总是大炉灶,两边各摆一个板凳。我坐到一个板凳上,看着蒸汽从我衣服升起来。有人正在给煮三个鸡蛋。
一个农妇在我旁边,擦拭我刚吃完饭的桌子,然后上楼到我的客房,抱下来一个刚两个月的胖婴儿。婴儿又叫又闹,直到奶他,让他吃个够为止。母爱妙不可言:喂孩子的菜汤太热,她就像鸟儿护雏鸟那样,先盛一匙汤放在口中,吸收了热度再喂给孩子。
又来了一位母亲,抱着同样大小的一个婴儿,她搬过来第三个板凳,挨着灶火坐到头一个母亲身边。
两位母亲久久拥抱并爱抚她们的孩子,同时彼此嘲笑。
安德烈谷 八月十五日
一整天我都逗他们笑,笑得前仰后合,我本人也装笑,因为我喜欢我周围的人都爱我;可是到了晚上,笑完了之后,我独自上楼回房间,坐下来,头脑则木然。
大家都睡觉了。已是午夜时分,心想唯独我夜不能寐。
屋里没有点灯,户外风在海上呼啸。这时,这种欢乐的全部虚假,如同反胃一样,又升到我的唇边:头脑装满泪水,我真想大哭一场。我任由自己在这种忧伤的情绪中徜徉,头埋在被单里,果然像孩子似的哭了。
想必自己发烧了:我感到思想一阵一阵冲下来,犹如吹伏麦穗的风那样,来势很猛,摇我的脑袋,我一阵恐惧,想到自己会疯的。
于是我站起身,要在房中踱步;我光着脚,浑身打了个寒战,一个非常痛快的寒战。海上风刮得一阵猛似一阵,走廊里也一阵阵响起哀鸣之声。我向外张望,凄凉而朦胧的光洒在各种物体上。能望见很远,景物全没有色彩。大海近在咫尺,波涛汹涌,堤岸和波浪都是灰色的,是暮晚的那种死灰色。景色凄凉,就仿佛夕阳让万物服丧似的。
噢,日暮的黑纱。
而波浪则彼此讲述逝去的阳光和已死的光明,听其声音恍若隔世。
我心烦恼到了冰点。
你还记得吧,亲爱的姐姐,三年前在拉罗克,我们有过类似的夜晚。我们在别人的欢乐中笑一整天,而且笑得十分开心,可是,欢笑总要挫伤心灵深处的某种温情。
夜晚我们回到各自的房间,不知是什么忧伤情绪的反应,我想我们都有点焦躁不安,流泪并祈祷直到深夜,内心对这种快乐感到恐怖,不免想起安娜230和其他所有人,如同我们久久思考的《传道书》那样遗憾,精神既为过分高尚的思想所激励,又因事物的虚荣而迷失方向,一颗心也碎了,无限的爱化作泪水和祈祷表现出来。
我不知道你祈祷,你也不知道我流泪,但是奇就奇在心灵感应,我们都隐约感觉到了。
早晨,我们彼此未讲一句话,清澈到底的眼神深深看一眼,就能洞彻心灵,但是仅仅在我们之间才能如此,我们看出我们两人都久未能寐,哭泣并祈祷过。
在于埃尔戈阿,两场婚礼舞会,由长笛和铜笛伴奏,连续三天夜晚一直跳到大半夜。
这是乡村舞会,在广场上举行,是一个安了旋转木马的竞技场,而铜管乐奏出震耳欲聋的音乐。
广场的另一端,有几盏灯笼和银白的月光照亮,参加婚礼的人酒足饭饱,跳起小步舞和法兰多拉舞,要跳个通宵。农妇的圆锥形高帽倾斜,转圈,再消失的暗影里,随着鞋底踏在石头路面上的响亮节奏,铜管乐的哇啦哇啦声和长笛尖厉的装饰音,也升高,激烈,加快或者放慢。在法兰多拉舞的旋转飞舞中,有时闪现虹色,那是一缕月光照见的修士袍。
我走出村子来到田野,月光柔和极了。
维纳斯(即金星)在月亮旁边:波德莱尔稍微寻找,很可能把它看成一颗美人痣。月亮卖弄风情,这样置放是为了更好显示她那忧郁的苍白色。
今晚月亮遐想,尤为懒散231。
最后一天,他们启程了:我在树下碰见了他们,继而,稍远一点儿,我又望见他们列队走在绕水塘的路上。长笛和铜管乐在前边开路,迎亲队伍严肃地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