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列塔尼游记208(第5/8页)

在要离开欧迪耶讷的时候,港口停满了从远海打鱼归来的渔船。船帆都已放下来,桅杆上则挂着湿渔网;渔网顺着桅杆落下,形成长长的褶纹,近乎透明而看不见,但因海盐浸染而成棕色,淡淡的,几乎遮不住后面变幻不定的远景。而当一道波浪涌来,拱起渔船的时候,渔船便纷纷倾斜,挂在桅杆上方的渔网,仿佛相互致意似的,波浪状缓缓地从上往下走,看似顺着纹欲流下来。

在返回的路上,我感到自己思想处于创作前的这种奇特而迷醉的状态:我就像有时在巴黎那样,又看到《爱伦》和《情感教育》故事的片段,觉得它们突然变得清清楚楚了;我抓住所有细节,而且为了记录下来,还把一些语句唱给我的耳朵听。

有三次我感到尚属陌生的一种激动,便停止阅读而观望景色:我就觉得景物变成了我,我完全吸收了景物;不知目光为何突然这样敏锐,我一眼就捕捉到所有细节、所有和谐,十分鲜明,现在我觉得历历在目。我再也看不见自然景物了,由于令人难以置信的调换,我看到的是已经作好的画幅。不过,我仍然完全保持平静;在激情特别强烈的时候,我甚至感到自己有一股力量,一种创作的潜在的力量,仿佛突然显露出来。

现在我要弄明白,就想我对绘画的这种感觉,不过是我在另一类事物中经常感到的:事实或者思想的一种转移,譬如要进行文学改编。写《爱伦》和安德烈·瓦尔克纳埃尔的故事,还有写其他事情的念头,的确就是这样产生的。

因此,脑袋似乎大了,装了一部杰作。

到拉兹角一游煞了风景,一开始就有一行八人的队列紧紧同我们黏在一起,一步也不肯落后。这是杜瓦讷内的司厨长家族,从圣安娜起,我们到处都碰见他们,说来巧合得真令人难以相信,这天晚上又是他们接待我们住宿。

八个人都开怀大笑,拿老丈母开心;他们那种开玩笑的粗俗样子,令我不禁反感。

沿路有流浪儿乞讨,他们按照施主的要求,高呼布朗热万岁或者打倒布朗热225。他们还给人一束束花,给人导游图,图上标明值得观赏的景点,说明岩石的形貌。除此而外,大海平静得叫人大失所望!

我想到那木板棚,旁边有告示牌:“从这里上白峰,大路因故不通。”

这有点儿郊区的味道:萨拉·贝尔纳尔、拉萨尔和科克兰226在这里留下一种蹩脚演员的气味。

在游人留言簿上,在灯塔脚下,能看到一些看法与签名,甚至能看到诗句。

我看到达旺227的名字。

然而,我还是单独一人,落在后边;人的喧闹声,逐渐被大海浪涛的轰鸣所掩盖,我也逐渐忘掉其余的一切,被景物的美所感染了。

我在拉兹角的尖端,就仿佛到了大地的尽头,尖端往外的礁石星罗棋布,一直到最后一块礁石上的灯塔:最后那块礁石最大,最靠前,活像对猛烈的暴风雨的一种挑战。在灯塔和陆地之间,涨潮时,激流汹涌澎湃,好似一条泛滥的大河,仿佛大西洋的水全要通过此处,注入拉芒什海峡。海水撞到岩石上粉碎了,浪花飞溅,又奋力将岩石覆盖,随即又粉碎,跌落下来,一片白花花的,形同瀑布的水帘。

于是,我想到那灯塔:它是两名守护人的栖身之所,在一个月期间,将二人无可挽回地关在这个十分单薄的塔内,把他们同陆地隔开的,与其说是一望无际的平静的波浪,不如说是这永不静止的汹涌的激流。一个月期间,他们轮流守望,一个值白班,一个值夜班,彼此差不多不了解。我想到由黑夜包围,守在航灯旁边的瞭望者,他的眼睛窥视黑暗,却除了黑暗一无所见,除了涛声一无所闻……也许能听见一只迷航的船求救的信号划破夜空,因为驶近的船只总是遇险;也许还能听见在暴风雨的惊涛骇浪轰鸣中,从远处隐约传来的绝望的炮声,以及仿佛回音似的海岸警炮的应答。

继而,天色将晓,黑夜泛白,星光暗淡下来,就像夜开的花一见阳光便凋谢一样。

我目睹过暴风雨肆虐,大海猛烈攻击灯塔,将浪涛的碎片投过去,飞沫将其覆盖,势欲将它掀倒。

我想经过这样一个月的流放生活,人回来一定会脱胎换骨;在孤寂中,在期待中,在面对惊涛骇浪的不变景色的惶恐中,人的思想会异乎寻常地扩展。

我返回的时候,心中的渴望就大大增长,日后一定要来,同灯塔的守望者关在一起,过一个月他们的生活,远离尘世,怀着惊惶的心情,念天地之悠悠,头脑因自然万物的宏大而迷惑。

徒步从坎佩尔走到凯梅内旺。

毫无缘由,只是偶然有此兴致,走了这一趟。手拿一张地图,倒也不会怎么迷路:我可以踏上陆续碰到的幽径,最令我迷恋的幽径。

风景十分秀美,真想躺在青草上,懒洋洋地品味忘掉一切的乐趣。小径豁然开朗,眼前展现一片栗树林,走了一段路之后,觉得这里空气格外清新,阴凉可人,而在阳光中,能听见昆虫的飞舞的嗡鸣;再往前走,小径夹在高坡之间,地面覆盖着条条裂缝,阴影幢幢,充满了神秘气氛;行至一个拐弯处,望见一顶白色女帽,给人添了一个欢快的生活音符。是一位讨点儿小钱的女子,我给了她,她便走了,并且不住口地为我的灵魂祈祷;我站住久久聆听,而她则继续赶路,又沿着小路拐了弯,声音逐渐消失了。再过一段,小路变成小溪,尽头是一片茂密的荆棘。我离开小路,在田野里游荡,在令人迟钝的阳光下,跳过一道道树篱和沟渠。

有一阵闯到河边的铁道尽头,陷入枝条垂向河面的柳树丛中,荆棘和荨麻丛中,我终于无路可走了,只好爬隔板墙,还将隔板压断,总算到了铁道上。我再次攀缘,又出了铁道线。

我不知不觉登上环绕山谷的山顶。这地方很奇特,完全是世外之境。几乎被一片栗树园遮住的一处低洼地,一个村庄显露出来,我穿行而过,只见房舍聚在一起,中心连个钟楼也没有,一间间又小又矮,烟熏火燎,好似拉马卢附近塞文讷山区的农舍;房舍之间有一口井十分精美,井石满是小巧的雕刻,上面罩着一个帽子,井绳从滑轮垂下,水桶则放在井台上。

小径尽头,地势突然变了;再往前走,又望见对面远处的山峦,因距离远了而色彩淡了。两组高高的栗树分列道路两旁,上面枝叶连理,形成一道风景的画框。忽见画中走出一名老妇,她背着木柴,几乎拖在后面,身子因为用力而前倾。阳光照在她背后,照得她的帽子通明透亮,就仿佛给她的头罩上了一个光环。见此情景,我不禁想到阿尔贝228的《盲人》。而这个念头一生,孤寂中又没有什么来打扰,我就又久久想他的事儿,心想他也一样,感到了这种白色光环的美妙温馨,它既罩住同时又照亮一张愁苦的脸。转念至此,我立时感到一阵狂喜,不由得奔跑起来,一直跑到山脚下;这股激情不能通过话语流泻出来,便耗散在运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