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列塔尼游记208(第4/8页)

七点钟就热起来;万里无云,天空一片湛蓝。

正是退了潮的时候,覆盖着松树和欧石楠的岩岸之间,一条狭长的海湾露出灰褐色淤泥底,夹杂着蓝斑,是一种宝石蓝。鸬鹚或者是我不知道的海鸟在觅食,全都发出沙哑的鸣声。

在这家客店,一名还有几分孩子气的少女接待我,给我拿饮料。她一听说我要吃饭,脸就红了,神色有点慌乱,赶紧跑出去找她母亲;不大工夫,她就微笑着回来,手臂挽着一个有点驼背的老太婆。老人一见我,就惊喜地叫起来,用布列塔尼语讲了一大通;由于我承认根本听不懂,女孩就迟疑地用法语向我解释说,她母亲完全认出我来了,我是弗朗索瓦·寿蒙,说这么久没见面,我的模样一点没有变,我来看她真是太好了,没有必要装作惊讶的样子,布列塔尼语我全听得懂……接着咯咯笑起来,又连连问我,我根本插不上嘴。

女孩对我以“你”相称,我想她是无意识的,我也乐得接受,而且忽然觉得十分温馨亲切,有点儿不愿意离开了。

老太婆听说我还没有吃饭,当即在灶火旁忙活起来,煮鸡蛋,洗餐盘,取出苹果酒。在我用餐细嚼慢咽的时候,女孩在屋子背光的角落打毛线袜子,笑着同我说话,那模样儿就像《浮士德》中的玛格丽特。

这工夫,老太婆也向我打听这些人的事儿,那些人的情况,而我一再说我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弗朗索瓦·寿蒙,我是来自巴黎,而不是坎佩尔。可是怎么说也没用,她总是微笑着摇头,就是不相信。后来我又转念一想,我要让她明白她看错人了,这是应该的,但是不妨暂时充当弗朗索瓦,于是我扮演起这个人物,直到吃完饭。在问起我父母的身体状况时,我就回答说他们身体都非常康泰。

我还久久地注视打毛袜的女孩,只见她头往前倾,露出流线型的颈项,夹在白帽子的两条飘带之间,消失在孔卡尔诺人的管状褶裥大领里。

我要走的时候,简直无法让老太婆接受饭钱,只好未付饭费就走了。

我久久不能忘怀这间草屋。

在美丽岛,一天傍晚我去首府广场看野台子戏:这是首次在当地演出。有关这次演出,我写了一长篇记叙文;但是不可能谈到种种小插曲。演员只有以某种方式在我的心灵上留下印记,对我来说才算存在,否则就会认为他们是一帮讨厌的家伙。还是印象重要。

由于夜幕降临,我从首府出来,要观赏大海浸入夜色的景象。

空气温煦。我一直跑到悬崖。远处的雾气染上丁香色的亮光,淡淡的,几乎觉察不出来,随着暝色渐升而慢慢淡去。整个儿变成一片无光泽的灰色,笼罩上给景物增添神秘色彩的这道夜幕。

我沿着狭窄的悬谷下到岸边:海水在岩石之间的黝黯处,难以分辨,只是忧伤地汩汩而响。我走到近前,还只是听见波浪的声音,而浪声渐渐传给我一种莫大的忧伤:我感到异常孤独。

我顺着岩石的线路;一条窄窄的走廊出现了。白沙地面仿佛照亮岩壁的黑暗;走廊的里端黑洞洞的,我进去,想走到头,眼前张开一个座洞,深不可测。我朝前走了几步,寂静中听见不断从洞顶滴水的声音。

有响动!模糊的轮廓,有个睡卧的怪物!我怕得要命,赶紧跑出来,也不敢回头看一看。寂静把我吓坏了。

我一直跑着回到悬空,黑暗中瞧不见,一脚踏进水坑里。

悬崖上一片平静,这种平静令人心安而宽慰。我久久观赏夜色在海上蔓延,从谷底升起,像潮水一般,逐渐淹没所有景物的轮廓。

远处海岸的灯塔,一盏一盏点燃;天上遥远的星辰,也一颗一颗点亮。

月亮辉光皎洁;我的眼睛接受友善月光的爱抚,悄悄地回去。

到达图迪,海岸敞开了;这是神父桥河口。

从船上望去,河口湾非常宽阔,难以目测,就像东方一处风景:梦想过多少回的金角海岸。

海水呈青绿色,突出的岬角覆盖着海松,树干细弱,树冠高高的,呈暗绿色,那姿影笼罩着金色的粉尘,看上去就像奇特的棕榈。

很快就天黑了;我走进已经昏暗的教堂。两位女子跪在石板地上祈祷。昏暗中,她们的白色风帽显得尤其洁白,照亮了黑暗。一种巨大的神秘物,仿佛在拱形的门窗下游荡,使得半圆后殿充满一种莫名的恐怖气氛,那里半明半暗,祭坛后面幽幽亮着昏黄的烛光。

暮晚的光亮从彩绘玻璃透进来,白天渐尽的淡淡的天光。外面的声响一点儿也没有传进来,教堂里一片沉静。这种幽暗充满了宗教的虔诚,寂静中仿佛飘浮着祈祷之声。这些事物静谧到了极点,我感到为之心动,不由得抽泣涌上喉咙。

两个跪着祈祷的女子,完全进入心醉神迷的状态。

五点半起床,六点半从坎佩尔启程。

一路经过欧迪耶讷、杜瓦讷内、普洛戈夫、十字桥和拉兹角。

一路行来,景物尽收眼底,但只留下物象逃逝的印象,几乎难以忍受,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坐在车厢里,从窗口观望在电线杆的跌落之间,争相往后飞逝的景物,看久了就会这样。

夜晚睡得好,精神饱满,神思就更加敏捷,更加清醒,更加活跃,自然闲不住,我就捧起《死犹坚强》223来读。我多多思考,多多观看,多多阅读了。

我尤其着重考虑表达,考虑思想的表述。我很想描绘出来,为我自己,仅仅为我自己;几乎不描绘图形,只有色调,尤其这些转瞬即逝的事物,我从来没有,几乎从来没有看见复制出来,也许是不可能复制。如水的反光,映像的色彩与水底的色彩相交融而不可捉摸,再如水汽的透明度、阴影的奥秘;这种种色彩相聚,似乎揭示了心灵的某种东西。

尤其是昨天(因为我独自行走时,这个念头就挥之不去,这情况已有三天了),要描绘的想法总纠缠我。每见一物,我都寻思如何表现出来,觉得当场如有颜料,我就能凭天性掌握调和色与和谐,揭示这某种我们认为不可传达的、在我们心灵深处颤动的东西。

这是海水退去丢下的海藻的色调,绿色、褐色和黄色,在几乎是黑色的礁石上,那之间幽蓝的闪亮,可以看出映现的天空的碎片。

这是俯临大海的岩石角上几棵松树干。太阳已经西沉,从树后照过来,因此只看到背阴面,色调很深,几乎分辨不出细部。这些黑褐色的树影,在颓岩之间盘曲着,由金黄色的背景衬托得十分鲜明,显示极度的冷峻和粗犷,就像阿皮尼224水彩画所表现的那样:秋季的天空,夕阳染黄落叶覆盖的岩石上三棵光秃秃的高大橡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