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年谱(第17/21页)

“这又使我记起前年你在教我们念The Romance of Leonardo De Vinci时,除了对于文西在复兴希腊艺术的伟大工作你是十分的钦佩以外,你曾带来一部讲文西想发明一具飞机,可以把人上升到天空去飞行的书。内有文西的笔迹,文西的照相,文西发明的飞机的图画,你指着那些画,你诚恳的说:‘文西在十三世纪时,已在想法上飞天空去了,你们知道文西悲痛的心怀吗?啊!自古以来,只有文西是不带宗教幻想和抽象的意味,而为了脱离这丑恶的世界,用人的力量去克服空间的第一个人。大思想家能安居在Florence城里吗?全个地球不足当他的骋驰,他需要的是整个的宇宙,整个的宇留才够供他的逍遥啊!’……不久以后,你一次来上学校,(当时你在南京兼课,夜车来沪,早上到吾校。)脸上满堆着愉快的色彩,我们早知道你一定又有好故事讲给我们听了。你把暗藏在衣袖里的一支卷烟尾,吸了最后的一口,把他丢在屋角里,于是这样的告诉我们:‘你可能猜到我要讲什么东西给你听,啊,我昨天的愉快,是生平第一次了。你们以为我昨夜搭夜车来的吗?啊,不,是从南京飞回来的。我在欧洲时,从巴黎到伦敦,曾坐过一次飞机,结果因为天气恶劣,在机上大晕,从巴黎吐到伦敦,昏幢中,只见English Channel里,满海的白雾而已。这次中国航空公司送我一张票,我昨天从南京飞来,啊,你们没有坐过飞机的人,怎能体会到我当时的欢喜。我只觉得我不再是一个地球上的人,我给暑天晚上挂在蓝天空里闪亮的慧星一样,在天空中游荡,再也不信我是一个皮肉造成的人了。从窗口向地上望,多么渺小的地球,多么渺小的人类啊!人生的悲欢离合,一切的斗A和生存,真是够不上我们注意的。我从白云里钻出,一忽儿又躲在黑去,这座乘机,带着我的灵魂飞过高山,飞越大湖,飞在闹市上,飞在丛林间,我当时的希望,就望这样的飞出了这空气的牢笼,飞到整个的宇宙里去,我幻想我能在下刻儿飞在地王星与天王星的中间,把我轻视的目光,远望着这一座人们以为了不得大的地球,让我尽量的大笑一下吧:“你这座可怜渺小的地球,你们这常住在地面上的小虫儿,今天给我看到你的丑态了!”啊,我快活得跳起脚来,只可惜他没有带我出这空气的范围,今天我还是到这里来,给你们相对的坐着上课了。’”(《秋》)

先生在光华大学授课的情形,赵家璧在《写给飞去了的志摩》一文中也有很详细的叙:

“你第一本便介绍我Lewis的Life of Goethe,我问你学文学的门径,你说:‘文学不比数学,需要层次的进展,文学的园地,等于一个蛛网,你要有文学的素养,你一天拉到了一根丝,只要耐心的上去,你会把全个蛛网拉成一线的。我自己念书,从没有一定的步骤,找到一本好书,这本书就会告诉你许多别的好书。我介绍你这一册《歌德传》,就因为这册好书,因此希望你也能在Lewis的文章里,发见歌德的伟大和念书的秘诀。’当我进大学的第二年,你又来我校(案从印度回再行执教),你教的许多课程中,最使我感动的,是散文课上那本Walter Pater的Renaissance,许多同学都不赞成这一课,而我就觉得只有这一课,给了我最大的影响。关于文字运用方面参入声韵和格调,及整篇的文字组织与意义之含蓄等等,给了我一种Con‐scious of the beauty of form,而你自己的另创一格的诗的散文,使我们在中国新文学上格调奏于美化的信心,有了一种更深切的认识,Pater的文章加上你的人格,本身已织成于一件艺术品。所以我们在课室里,虽没有正式的讨论过作文之法,然而你这样按韵的念下去,在我们的灵感上,已赐予相当的训练了。Renaissance篇那里Conclusion,你曾费了二三小时去讲解,许多节段你自认是不能用言语文字可以使我们理解的,你就叫我们静静的想……最近一年来,我才承认这篇文章的魔力,至少对于我,也使我不可忘怀的。天气从严寒里脱身到初春,由几位同学的请求和经过你满怀的同意,从局促昏黑的课室里,迁到广大的校园去上课。每天早上,我们在校门口候你的汽车来,看你从车上夹了一大堆西书行近我们时,我们一伙儿近十个人,A步的走过篱笆,爬越了小泥山,在一条溪流里排列着不规则的小子上,你第一个小心的跨了过去。这里是一个大树林子,顶上有满天的绿叶。小鸟儿晰啁的唱着歌,一排长石凳上,我们便依次的坐下了。你依在那棵梧树干上,开始念Hudson的Green Mansions和Birdsand Man,你痴望着一回天,像是你心灵里听见了什么从别一世界吹来的声音似的,忽而背着几首诗,忽而又感慨的说:‘在这样一个好境地里,一边听着远处的鸟声,一边傍着潺潺的溪流,一边又在读自然崇拜者Hudson的文章,我又想起,在太戈尔的Suntiniketon School里几天不可磨灭的日子。你们假若一旦到那边去住上一星期,你才第一次感到宇宙万物的可爱,我们要回到自然界上,给Cuckoo讲话,给金丝雀一块儿跳跃,这世界是太脏了,什么地方都是可丑的。’……你背着你那篇原文译文,你说:‘一个人可以过活,并且还是不无相当乐趣的,即使他的肢体与听觉失了效用,在我看,这就可以比称笼内的鸷禽,他的拘禁,使他再不能高扬,再不能远跳,再不能任悠纵劫掠的本能。’……那天你把住在这世界上的人,不想高飞远走的人,骂做芙蓉雀,你举起了你的右手,指着碧蓝的天空,风动的树林。你说:‘让我们有一天,大家变做了鹞鹰,一齐到伟大的天空,去度我们自由轻快的生涯吧,这空气的牢笼是不够我们翱翔的。’当这一个学期里,我们的灵魂真的像每天是跟了你,和一群大鹏要日行十万八千里。”(《秋》)

一月十九日,梁启超病殁于北平,享寿五十七岁。先生闻病,即至北平问疾,于津浦车中阅读《饮冰室文集》,他告诉蒋复璁说:“我虽然是他学生,但是他早年的文章没有读过。这次上车之前,买了一部《饮冰室文集》,略读一遍,虽然时代已经过去,但在今日读去,还是有味的。”(蒋复璁:《石虎旧梦记》,《自由谈》第十五卷第五期。)

在平时,蒋氏曾陪往琉璃厂刻三铜印,一为“摩”,一为“曼”,一为“魔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