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故事(第6/7页)
到了晚年,冒辟疆对官场的心态比较微妙。康熙十八年,清廷第二次开设“博学鸿词科”,据说应试的人很多,考场的位子都挤满了,后去的被推到门外。有人吟诗挖苦道:“失节夷齐下首阳,院门推出更凄凉。从今决计还山去,薇蕨那堪已吃光。”冒辟疆却没有去,“失节夷齐”他是不做的,但差不多就在同时,他又满怀期待地送两个儿子和长孙分赴南北乡试。角逐科场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当官,这是不用说的。这么多年了,当初那种铭心刻骨的仇恨和失落感已渐渐湮没在世事代谢之中,南明政权早已销声匿迹,吴三桂大红大紫了一阵后也已败亡,陈圆圆亦不知所终。冒辟疆这时的不仕新朝,很大程度上是源于一种独善其身的惯性力,因此,在自己坚持“三不主义”的同时,他又热切地希冀子孙能在仕途上有所作为。遗憾的是,几个子孙在科场上的表现都很平庸,只有一个叫冒浑的小孙子被人介绍到靖海侯施琅幕中,跟着施琅攻打台湾立了军功,正在“议叙官衔”。我们还记得,当初郑成功高举复明大旗从海路北上时,冒辟疆是何等的欢欣鼓舞。而今,当他的孙子因征讨郑成功的孙子而有可能捞个一官半职时,他又同样鼓舞欢欣。但冒浑的一官半职也不那么容易到手,当务之急是需要一笔钱“取结”,也就是上下打通,于是千里迢迢派人专程回家要钱。冒辟疆得到消息,真可谓喜忧交集,且看他给孙子的回信:
五千岭海,囊乏身孤,何日得竞怀抱……即刻求关帝签, 以决尔之终身大事,仍是“苏秦三寸足平生”,则尔之必题, 功名必显,万无一失矣,不胜欢喜。
我一夏脾病,秋来渐好,终年无戏做,遂无分文之入, 苦不可言……金公五十,无人可寄一物,先书一绫……
老头子有什么办法呢?孙子能当官,自然是大喜事,可他实在拿不出钱来给他活动。本来,家中的戏班子供人宴乐可以收点小费,近来偏偏又接不到生意,“遂无分文之入。”金世荣是把冒浑介绍到施琅幕中的大恩人,可人家五十岁生日也送不出一件像样的礼物,秀才人情纸半张,只能送几个字意思意思。万般无奈,老人到关帝庙去替孙子求签,希冀菩萨保佑。
远在“五千岭海”之中的冒浑接到这样的家书,当然能体谅祖父的苦衷。但他已经到了官场的门槛前,取结刻不容缓,这笔投资无论如何是少不得的,踌躇再三,又再次向家中求助。我们只得强抑住心头的酸楚,大略看看冒辟疆的第二封回信:
尔父奔走半月成病,毫无所得,我即亲到平日相关诸友家,每人十金,请十人一会,捱尽面皮,竟无一应。只得出门求边、崔二公,岂知边忽亡,崔又欠课,止得银十两。我吊边,又备祭路费,用去二十金。
昨十月初二,在通恐无银来,尔事不济,又求得“英雄豪杰本天下生”,知万万决不到失意田地……你见我字,应为我下泪也。
冒浑是应该为祖父的困窘而下泪的。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到处捱尽面皮仍求告无门,好容易借得了一个朋友的十两银子,偏又碰上另一个朋友亡故,吊丧用去二十两。走投无路之际,还是走进关帝庙去求菩萨。
在这里,我真禁不住要问一声:巢民先生,你这样凄凄惶惶是何苦呢?不就是为了小孙子的一顶乌纱帽吗?先前,你不是一直弃之如草芥,认为沾了那玩意便辱身降志吗?
可我又实在不忍心发出这样多少有点刻薄的议论。对传统的中国文人来说,当官毕竟是一条相当不错的人生道路。不当官,你纵然有盖世才华,满腹经纶,也不能像人家那样活得潇洒滋润。冒家已经三代未仕了,当然也就尝尽了三代穷困,三代寒伧,三代受别人白眼的卑贱。那么就当官吧,为了当官,暂且把人格和自尊放到一边,花几个钱是值得的。
两年以后,冒浑总算封了个从三品的游击将军。喜讯传来,一时冒家蓬荜生辉,水绘园内又是庆贺,又是唱和,很热闹了一阵。
又过了两年,冒辟疆在贫病交加中逝去,撒手前“令诸童度曲,问窗前黄梅开否”,文人性情终是不改。而在冥冥黄泉中,早夭的董小宛已经苦苦等了他四十二个年头。
五
董小宛死于顺治八年,年仅二十八岁。
一个做妾的女人死了,周围的朋友照例写了几首悼亡诗,虽然都写得冷艳凄婉,却也是文人写惯了的陈词滥调,过几天送到坟头上烧掉,事情也就过去了。这中间,以吴梅村的几首写得较好,其中有一首是这样写的:
江城细雨碧桃村,
寒食东风杜宇魂。
欲吊薛涛怜梦断,
墓门深更阻侯门。
吴梅村是当时的诗坛领袖,江左三大家之一,因此,他的诗也就格外流传些。但想不到这一流传,后来却引出了一段关于董小宛结局的争论,且被列入“清初三大史学疑案”之一,这就很有点意思了。
这说法很离奇,说董小宛并非死于如皋水绘园,而是被清朝掳入宫廷,成了顺治皇帝的董鄂妃;又说曹雪芹的《红楼梦》就是为清世祖与董鄂妃写的,也就是说,贾宝玉即顺治皇帝,林黛玉即董小宛。因此,吴梅村的诗中才有“墓门深更阻侯门”的叹息。
那么,何以解释冒辟疆在《影梅庵忆语》中白纸黑字的记载呢?答曰:这叫难言之隐。老婆被皇帝抢去了,他不敢说。而且张扬出去也有损书宦之家的名声,只能打落门牙朝肚里吞。但一点不说又不服气,那就用曲笔吧。所谓曲笔,就是我在前面说到的那段“不合适”的文字,既然是悼念董小宛,为什么要无端扯到陈圆圆呢?从文理上是说不通的,可见此中有隐情在焉。这是用陈圆圆被掳北上暗示董小宛的结局。
这场争讼从清末民初一直延续到现在。其中,像蔡元培、陈寅恪这样一批学富五车的大学者也都附和“入宫说”,可见不是信口开河。抗战时期的陪都重庆,曾上演过一出叫《董小宛》的话剧,当然是以“入宫说”为蓝本的。不入宫,就没有戏了。由此,报纸上又重提关于董小宛结局的公案,当时的《新民报》副刊上曾有人写诗感叹道:“梅家诗案冒家冤,今日伤心水绘园。”他也认为冒家是“冤”了,因为董小宛并不曾入宫。
其实,冒辟疆冤就冤在不该在悼念董小宛时,说那些“不合适”的话,这怪得了谁呢?至于“梅家诗案”,那是专家学者们的事。但在我看来,这句“墓门深更阻侯门”并不是任人揉捏的朦胧诗,根本用不着那么繁冗的训诂考据。简单地说,就是死别甚于生离,人死了,比身入侯门相隔得更远。之所以有“侯门”一说,是因为当初田弘遇之流在江南寻访佳丽时,也曾打过董小宛的主意,董小宛历经风险,才侥幸脱逃。也就是说,董小宛差一点入了“侯门”。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