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故事(第7/7页)
人死了,还留下了这么多说法,让后代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争论得唇干舌燥,冒辟疆和董小宛真是不简单。
这一切,我是在回到农村很久以后才知道的。在那个秋天的早上,当我背着铺盖卷走向故乡的老屋时,背包里只夹着两本书,一本是姚文元的《论文学上的修正主义思潮》,一本就是《影梅庵忆语》。这两本色调形成强烈反差的书放在一起,恰恰折射出当时我们这一代人的文化心态是多么芜杂。在乡下的那几年,这两本书几乎成了我精神生活中的奢侈品。一天劳累过后钻在被窝里,一边抚着伤痛的肩膀,一边翻动书页,从中寻找一个心灵的世界。姚文元的那本书是我从学校图书馆偷来的,虽然是反右期间的大批判文章,但其中涉及了相当多的作品,而且这些作品大多是我以前从未接触过的。拨开政治批判的烟瘴,我小心翼翼地走向一部部被肢解的文学名著,有时甚至还能有幸从引文中读到原汁原味的作品段落。例如,我翻阅了莎菲女士零零碎碎的日记,女主人公的精神苦闷和孤独感是那样令人战栗,这些无疑和我当时的心境取得了深层次的共鸣。一段时间以后,我几乎能把全书中带引号的段落倒背如流。这也可算是那个时代一种畸形的文化现象吧。《影梅庵忆语》我是作为文言小说来读的。正因为是文言文,我才有了半懂不懂中的倾心揣摩,这时候,诗一般精炼的文本和读者的体味互为扩张,使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幻化出无限的丰富性。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这两本书,我将如何打发小油灯下的每个夜晚,我的精神世界将怎样的荒匮贫瘠。
终于有一天,这本薄薄的小册子被陈先生看到了。我在前面已经说过,陈先生虽然是个地主分子,但他不是一般的土财主;他上过大学,在扬州开过商行,还参加过政治活动,与国共双方的关系都不错。人们都认为他是很有学问,也是很有见识的,因此并不把他当一般的四类分子看。就在那一次,他给我讲了以上一段关于董小宛结局的公案,并且发表了那一番“不简单”的感慨。
我也由衷地认为当一个文人“不简单”,能用自己的笔写出那么多人生的况味、命运的沉浮、心灵的悸动,让人们久久地掩卷难忘,唏嘘感慨,还有什么比这种劳动更令人神往的呢?那么,就学着当一个写书的文人吧。现在想起来,这实在是一场历史的误会。试想如果那次我不走进水绘园,也许现在正干着另外一份工作,而且肯定也津津有味,相当投入。这种人生偶然性的后果,该轮到我来咀嚼了。
前些时候,我回了一次母校,当然也去看了水绘园,却觉得很失望。湖心亭四周的水面似乎逼仄了许多,几乎可以一蹴而过。那曾经把一个年轻人引渡到生命的彼岸,簇拥着他走过那段漫长的心灵历程的沧浪之水,竟是这么一塘污垢么?只有那湖心亭还是当年的格局,却也有些破败了。进入亭子的通道仍然锁着,人们大概早就忘记了这里的风景,也忘记了锁在这里的故事。
回到招待所,我翻开母校的校庆纪念册,从前面的纪念文章中,我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她是A 君当年的女友,如今是该市的一位领导。盯着那个名字,我想了很多。当了官,当然不一定就能说明水平能力之类的出类拔萃,但作为一个女人,至少可以说明她在人格上有着超乎寻常的坚强。而且我坚信,A 君的悲剧,肯定给了她的人格一次强有力的锻打。也许正是在那一刻,她从心灵的废墟上站立起来,完成了一次悲壮的涅槃。从此以后,纵然是雨鬓风鬟,千难万险,她也足以承当,不会退却了。
哦,我们这一代人,我们这一代人的故事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