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闺房记乐(第5/11页)

我小时候和金沙的于氏定亲,结果她在八岁的时候就夭亡了。后来娶了陈氏,陈氏名芸,字淑珍,是我的舅舅心余先生的女儿。她生来就非常聪颖,学说话时,别人口授她白居易的《琵琶行》,她即能过耳成诵。她四岁的时候死了父亲,只留下她和母亲金氏以及幼弟克昌,家徒四壁,生活十分的窘迫。

芸年纪稍大之后,擅长做女红之事,一家三口就靠她的双手养活,连她弟弟上学的学费也没缺少过。一天,芸偶然从一个竹制的书箱中找到一本载有白居易那首《琵琶行》的书,挨个认字,从这时候才开始识字。从此,在刺绣的闲暇,慢慢地也学会了吟诗,甚至还写过“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这样的诗句。

我十三岁那年,跟着妈妈去舅母家,和芸两小无猜,所以有幸见到她的诗作。但是,我虽然感叹她才思俊秀,心里却担心写出这样的诗句恐怕不是很有福气的人,只是心里始终放不下她,就跟母亲说:“如果您要给儿子择妻,儿子是非淑珍姐姐不娶!”好在母亲也喜欢芸的柔和性情,当即就脱下自己手上的金戒指给芸戴上,缔结了芸与我的婚约。这一天是乾隆乙未年(1775年)七月十六日。

那一年的冬天,芸的堂姐出嫁,我又跟着母亲去了舅母家。

芸跟我同年,却比我大十个月,我从小就以姐弟相称,这时还依旧称呼她为淑姐。

到她家时,看见满屋子人都穿得很光鲜,唯独芸上下素淡,仅仅穿着一双新鞋。那双鞋绣制得很精巧,问她,知道是她自己做的,我这才了解她的聪慧并不仅仅体现在笔墨之上。

芸的身形削肩长颈,瘦不露骨,眉清目秀,顾盼神飞,就是两颗门齿稍稍外露,恐怕不是福相。但是有一种缠绵的神态,真让人

心向往之。

我要过她的诗稿来一看,有的仅成一联,有的只写了三四句,大都是未完成的。我问是什么缘故,她说:“这些诗都是无师之作,希望有个能当我老师的知己把这些句子推敲成篇。”我就开玩笑地在她的诗稿前面题了“锦囊佳句”四字,却不知她夭寿的命运在这里就埋下了伏笔。

这天晚上送亲送到城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时分,我肚饥难耐,便让仆妇们拿些吃的,仆妇拿来枣脯,我嫌太甜没吃。这时,芸偷偷地扯了扯我的衣袖,示意让我去她的房间。进了她的屋子,看见桌上摆有热粥和小菜,我高兴地拿起筷子就吃。忽然听见芸的堂兄玉衡喊她:“淑妹出来下!”芸赶忙把门关上说:“我累了,要睡下了。”玉衡将门推开,挤身而入,看见我在吃粥,就笑眯眯地看着芸说:“刚才我来要粥,你说没了,原来藏起来专门给你的夫婿吃呀?”芸窘得躲了出去。玉衡将这事告知长辈,全家上下也都笑话她。我也非常尴尬,一赌气就带着老仆人先回家了。

自从吃粥这件事以后,我再去舅母家,芸就开始故意躲我,我知道她是害怕别人再拿吃粥之事来笑话她。

到了乾隆庚子年(1780年)正月二十二我和陈芸花烛之夜,见到她瘦弱的身材依然如故,揭开红盖头,我们两人便相视而笑。饮过交杯酒之后,我和她并肩而坐吃夜宵,我从桌下偷偷握她手腕,抚摸她那温暖的指尖,不觉心中怦然作跳。我让她吃菜,当时却正逢她的斋期,已经坚持了好几年了。回想起她当年开始吃斋时,正是我出天花的那阵子!我就笑着逗她说:“现在我的脸上光滑鲜亮,安然无恙,淑姐从此可以开戒了吧?”她含笑看着我,点了点头。

二十四日我姐姐出嫁,二十三日因是国忌不能办喜事,所以就在二十二日我们结婚的当天晚上,为姐姐设宴送行。芸到堂屋去陪宴,我就在洞房里与伴娘划拳赌酒,结果我屡战屡败,最后大醉而卧,等我早上醒来的时候,芸已经起床正在梳妆。

这一天,亲戚朋友络绎不绝,到晚上上灯以后才开始办喜事。半夜十二点整,我作为新妇的弟弟送嫁,丑末时分(凌晨3点)才回到家中,这时已经是灯残人静了!我悄悄进屋,看到老仆妇在床下打盹,而芸虽然已经卸妆却尚未睡下,在明亮的银烛的照耀下,她低垂粉颈,不知道看什么书正看得入神呢。我就走过去抚摸她的肩膀说道:“淑姐连日辛苦,怎么还如此孜孜不倦地攻读呀?”

芸赶紧回头站起来说:“刚才正想去睡,打开书柜发现这本书,看着看着就忘记疲乏了。《西厢》的大名很早就听说过,今天才第一次看到,真不愧是才子书,只不过总觉言语描写有些尖酸刻薄呢!”

我笑着回答道:“正因是才子,才能下笔尖酸刻薄呀!”仆妇在一旁催促我俩早点休息,我就打发她自己先去歇着,而与陈芸并肩说笑,就好像密友重逢!我试着将手探入她的胸中一摸,发觉她的心也是怦怦乱跳,便在她耳边小声问道:“淑姐的心怎么跟舂米似的呀?”芸回眸一笑,就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我拥着她入床帐,到了第二天东方大亮仍旧是浑然不觉!

芸作为新娘子,刚开始的时候不怎么爱说话,也从来不发脾气,跟她说话,也只是微笑应对。侍奉长辈时她非常恭敬,而对待仆佣也很和气,一切都做得井井有条而没有丝毫过失。每天早上,看到窗外微亮时她就赶紧穿衣起床,好像有人在催她一般。我开玩笑说:“如今又不是当年吃粥的时候了,你怎么还怕人笑话呀?”芸答道:“当年为你藏粥,被家里人传为笑柄,现在却不是怕人笑话,只是担心父母说新媳妇懒惰而已。”我虽然想让她继续睡,却知道她的做法是对的,于是也跟着早起。从此两人耳鬓厮磨,形影不离,感情之深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然而欢乐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已是婚后一个月了。当时我的父亲稼夫公在会稽做幕府,专门来信让我过去。我之前师从于在会稽开馆的杭州的赵省斋先生,赵先生循循善诱,我今天所以还能握笔为文,都是先生教导的结果。原定的是从会稽回来与陈芸完婚之后就继续回到会稽完成学业,可是收到父亲的信之后,心中还是怅然若失,害怕芸会因此而难过。可是芸反而强装着笑脸劝慰我,为我整理行装,只是当天晚上感觉她脸色不太一样而已。第二天临走的时候,芸向我小声嘱咐道:“你这一走就没人照顾了,自己要多保重!”登舟解缆而去时,正是桃李争艳的季节,而我的心却如同林鸟失群,天地也因之变色。等我到了会稽之后,父亲却又渡江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