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坎坷记愁(第5/11页)
壬子年(1792年)春,我在真州(今江苏仪征县)官署谋事,不料父亲在邗江得病。我前去探望他,结果自己也病倒了,我的弟弟启堂当时也在随侍父亲。芸来信说:“启堂弟曾向邻家妇女借贷,并请我担保。现在人家追债甚急。”我询问启堂,他反而认为是嫂子多管闲事。我随即在回信上说:“我们父子俩都病了,没有钱偿还,等弟弟回去后自行处理吧!”
没过多长时间,我和父亲的病都好了,我便启程回了真州。芸给我的回信恰恰被父亲收到,父亲拆开信来看,信中提到启堂向邻家妇人借钱的事情。芸还在信中说:“令堂以为老人的病都是姓姚的女子引起的。等老人的病情稍有好转的时候,你最好悄悄地对姓姚的女孩说明这件事,然后让她说自己思念家乡,我在这边就让她的父母去扬州把她接回来。这样的话,就会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父亲看了信后十分生气,急忙询问弟弟欠债的事,弟弟却说并不知道这件事情。父亲即来信严厉地告诫我说:“你媳妇背着丈夫借债,反而诽谤小叔子,甚至在信上还称婆婆为‘令堂’,称公公为‘老人’,实在太过荒谬!我已经派人带信回苏州,斥责并将她驱逐出家门。你要是还有点人性的话,也应该知道自己的过错!”
我收到这封信后,好像听见晴空霹雳一般,立马写信表示认错,同时也急忙寻找快马返回苏州家里,我生怕芸会想不开寻短见。到家后,我向母亲述说了整个事情的缘由经过,这时父亲的信也到家了,信中指责芸的多种过失,言辞非常激厉决绝。芸哭着恳求说:“妾固然不应该信口胡说,但是阿翁应当宽恕媳妇的无知呀!”过了几天,父亲又写了一封信回来说:“我不会做得太过分,你就带着你媳妇到别处去住吧!以后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们,免得惹我生气,我也就知足了。”于是我们只好寄居在芸的娘家,而芸因为她母亲亡故和弟弟出走在外,所以也不愿长期住在她们的家族中。幸好友人鲁半舫闻讯后可怜我们,请我们俩住到他家的萧爽楼中。
过了两年,我父亲也渐渐知道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当时我刚从广东赶回家,父亲也正好到了萧爽楼,他就对芸说:“以前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们现在还不搬回家吗?”我和芸欣然应允,仍旧回到仓米巷居住,一家人也终于得以团聚。岂料,又有了与憨园的孽障呀!
芸一直患有血疾。她的弟弟克昌长期在外不回家,她的母亲金老太太过度想念儿子以致得病去世。芸为此悲伤过度,就此落下了病根。自从认识憨园女后,她的病有一年多都没有复发,我暗自庆幸憨园是她的一剂良药。但不幸的是,憨园最终被有钱有势的人抢了过去,那人以千金作聘礼,还承诺赡养憨园的母亲。就这样,美人投入“沙叱利”的怀抱。我知道这件事后一直没敢对芸说,怕她再度伤心导致旧病复发。等芸独自一人前去拜访憨园后,终于知道了这件事,回来后哭着对我说:“怎么也没想到憨园的薄情会到这种地步!”我说:“是你自己太痴情了,像她们这样的青楼中人,又哪里有什么真感情呢?何况,贪图锦衣玉食的女人也无法安心过粗茶淡饭的生活,与其娶了以后再后悔,倒不如现在没办成为好!”我虽然再三抚慰她,但是芸还是因为受到了欺骗而难以释怀,结果引发更为严重的血疾。每天卧病在床,药物医治也难愈。她的病时而发作时而好转,人变得骨瘦形销。没过几年,我们就负债累累,处境日益艰难。而此时外面的闲话也多了起来,因为她和娼妓憨园女结拜姐妹,父母也更加憎恶她,我夹在中间尽量调节。那段时间,我已经体会不到做人的乐趣了。
我和芸育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女儿叫青君,当时已经十四岁了,读了不少书,而且贤惠能干,变卖银钗、典当衣物以维持生计,全靠她操持。儿子叫逢森,当时也有十二岁,正在从师读书。因为要照顾生病的芸,我好几年没有出去谋事,只在家里开设了一个画铺。三日所进,抵不上一日所出;焦劳困苦,艰难度日。寒冷的冬天没有皮衣御寒,只能硬撑。青君因衣衫单薄而冷得发抖,嘴上却强说“不冷”。由此芸发誓不再看病吃药。
芸有时能够起床,恰巧我的朋友周春煦从福郡王府归来,他想请人绣一部《心经》。芸考虑到绣《心经》可以消灾降福,而且对方给的刺绣工钱也很高,就把这个刺绣的活揽了过来。因为周春煦时间紧迫,不能久等,芸便赶了十天时间为他完工。身体虚弱再加上骤然的劳累,致使芸不久又添了腰酸头晕的病症。她哪里知道,薄命的人,佛祖也不会对她发慈悲啊!
绣完《心经》后,芸的病情更加严重了,一会儿要人伺候吃饭,一会儿要人伺候喝水,家里人因此更加厌恶她。这时,有一个欧洲人在我画铺的旁边租了一间房子,主要是以放高利贷为业。因为他请我给他画过画,所以我们就此相识。有一次,有一个朋友向这个外国人借了五十两银子,并请我为他担保,我不便推辞,于是就答应下来。但是没有想到这个友人竟然带着银子跑到外地去了。欧洲人看到贷款无法收回,于是就向我这个人担保人逼债,经常来我这作口舌之争。开始的时候我只好以字画作抵押,后来就已经没有东西可押了。年底的时候,我父亲回家,欧洲人又来逼债,在家门口大叫大嚷。父亲知道这件事后,把我叫过去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我们是书香门第,你为什么要欠一个无赖小人的钱呢?”正在我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芸小时候结拜的一位干姐姐华夫人在知道芸生病之后,特意派人前来探望。芸的这个干姐姐已经嫁到锡山(今江苏无锡锡山)的华家,听说芸病得厉害,就派人过来探病。父亲误以为是憨园女派来的人,更加发怒地训斥我:“你的媳妇不守妇道,和娼妓结拜为姐妹。你也不求上进,整天与无赖小人厮混。如果将你置于死地,我于心不忍。姑且宽限你三天,你尽早为自己谋生计吧。晚了的话就按忤逆之罪惩罚你!”
芸得知这件事情后,不断地哭泣,说道:“都是因为我的罪过,父亲才会如此发怒啊。如果我死而你外出,你一定不忍心;如果我活而你离开,你一定舍不得。怎么办呢?姑且秘密把华家的来人叫过来,我勉强起床和他谈谈,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于是就让青君将芸扶出卧室,叫来华家的人询问道:“你家主母是专门派你来的,还是你顺道过来看看的呢?”华家的人说:“我家主母很早就知道您生病的消息,本想亲自探望,但因从未走动,就不敢轻率登门。临行时她还嘱咐我,如果夫人您不嫌弃乡间条件简陋的话,不妨到我们那里调养一段时间,也好实现你们结拜时的诺言。”这应该是陈芸和华夫人小时候在一起刺绣的时候,曾相约在对方遭难时一定要帮助对方吧。芸就对来人说:“劳烦你快点回去禀告你家主母,请她两天后悄悄地派船接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