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坎坷记愁(第7/11页)

二十日拂晓,晨钟刚刚响过,就听到江边传来呼唤过渡的声音。我连忙起床,叫曹姓老人赶快一起走,他却说:“不用急,等吃饱饭再上船。”他先替我偿还了住店的钱,接着又拉我去吃饭饮酒。因为连日逗留,急着渡江赶路,我根本没有心情吃东西,只勉强吃下两个芝麻饼。等到登船后,江风如箭般凛冽,冻得我四肢发颤。

曹姓老人说:“听说江阴有个人在靖江上吊自杀了,他妻子要雇这条船去处理丧事,所以我们只能等到她来了才能开始渡江。”于是我只能空着肚子在寒风中等待,一直等到中午才解缆行船。到了靖江,天已经黑了。曹姓老人问我:“靖江共有两处公堂,一座城内,一座城外,你要访问的人住在哪里呢?”我脚步蹒跚地跟在他的身后,边走边说:“我也不清楚。”曹姓老人就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先别走了,先找个旅店住一宿,等明天再去探访吧?”

进了旅店,我才发现鞋袜已被淤泥浸透了,因此向店主要来炉火烘烤。随便吃点饭,然后倒头便睡,因为疲劳过度一沾枕头即酣睡不醒。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看自己的袜子,已经被烧掉一半,曹姓老头又替我垫付了房钱饭钱。寻访到城中之时,范惠来还没起床,听说我来了,他披着衣服就出来了。看见我凄惨狼狈的样子,他吃惊地说:“小舅子何至于狼狈成这样啊?”我说:“你先不要问了。有钱的话,就借我二两银子,先感谢一下送我的老人家。”惠来就拿出两块外国银币给我,我当即送给曹姓老头。曹姓老头坚决推辞,我一再坚持,他才收下一块银币,告辞而去。之后我就向惠来讲述我途中的遭遇,并将这次的来意告诉了他。惠来听完后,说:“郎舅是至亲,即便没有过去欠的债,你现在遇到这样的困难,我也应该全力帮你一把。不过,最近我们航海盐船被盗,现在正在盘点清账,不能挪用公款来多给你一些。就先凑二十块外国银币,算是还债吧。”我本来就没多大的奢望,就答应了。在惠来家住了两天,天气转晴,我便准备回去了。

二十五日,我回到华家。芸问道:“你在途中遇到大雪了吗?”我就将自己在路上的遭遇都跟她说了。芸听后,神色惨然地说:“下雪时,我以为你已经到达靖江了,没有想到竟被阻在江口啊。幸亏遇到了曹姓老人的帮助,才能绝处逢生,这真可谓是吉人自有天相啊。”

过了几天,我们收到女儿青君来信,知道儿子逢森已由夏揖山推荐到一家小店去做学徒了。王荩臣也请示了我父亲关于娶青君做童养媳的事,父亲也答应了,于是就选择在正月二十四日将青君接过去。儿女们的事情就这样草草的有了着落。但是骨肉分离到这种地步,终究是让人觉得凄惨伤心的啊!

二月初,风和日丽,我用惠来偿还的银两简单制备了一些行李,去了邗江盐署,拜访老朋友胡肯堂。在贡局几个负责人的帮助下,我谋得一份文书的差事,替他们抄写文案,此时身心才稍微安定下来。第二年(1802年)八月,我接到芸来信说:“我的病已经痊愈,只是觉得寄食于非亲非故的朋友家里,并不是长久之计。我也想随你去邗江,顺便看看平山的名胜景观。”我于是在邗江的先春门外租赁了两间正对着河面的房子。我亲自到华家把陈芸接过来,华夫人在临别时送给我们一个名叫阿双的小男仆,帮助管理炊事家务,并约定来年我们住在一起,共做亲邻。

芸到扬州的时候已经是十月份,平山一派凄凉冷清的景象,只能期待来年开春再去游览平山。我本来希望通过细心调养,芸的病能够尽快痊愈,然后再慢慢想办法安排一家人团聚。可谁曾想,芸来平山还不到一个月,贡局就忽然宣布裁员十五人,我因为是朋友的朋友,于是也就被裁掉了。

芸始终都在积极地为我谋划出路,强颜欢笑,对我百般安慰,没有一丝责怪与抱怨的意思。到了癸亥年(1803年)二月,芸的血疾又严重复发。我打算再到靖江向惠来求助,芸说:“求亲不如求友。”我说:“话是这样说,但是我眼前的好友大多处境与我们相差无几,自己的日子都过得很艰难呢!”陈芸说:“那只有这样了。所幸的是,现在的天气已经很暖和了,去靖江不必再担心路上为大雪所阻隔了。希望你快去快回,不要担心我的病。路上要照顾好自己,假如你再把身体给累垮了,我的罪孽就更重了。”

当时我的薪水已经不发放了,无钱再乘车马,我便假装雇乘骡马出行,以安抚芸的心。实际上我是口袋里装着干烧饼徒步而行的。一路向东南方走,过了两条分叉的河流,走了八九十里路,却没有见到一个村落。到了夜里的时候,只见眼前一片黄沙,天空中寒星闪闪。找到一个土地庙,约五尺高,被一堵矮墙围着,前面种有一对柏树。我向土地神叩头祈祷说:“苏州沈复投亲到此,身陷困境,想借神庙住一晚上,请土地神保佑保佑我吧!”祈祷完毕后,我移动庙内的小石头香炉至庙外,以身体硬挤进去试探一下,里面仅能容下半个身子。没法子,我只好用风帽反过来挡住脸面,将半个身子坐在庙里,把腿伸到庙外。闭目静听,微风萧萧。由于白日行走疲乏,精神困倦,所以很快就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到醒来时,东方晨曦已白,短墙外忽然听见有脚步和说话声。我赶忙探头一看,原来是当地人赶集路过这里。我于是向他们问路,他们告诉我:“向南走十里就是泰兴县城,穿过泰兴县城向东南,隔十里路就能看见一个土墩,走过八个土墩就到靖江了,剩下的路都是宽阔平坦的路了。”我谢过路人后返回土地庙,将小石头香炉搬回到原来的地方,对土地神磕头赔罪后就匆匆赶路了。等过了泰兴,我搭乘上了过路的小车子,行程就此轻松了许多。

大约在下午四点左右,我到了靖江盐署,递上名帖要求守门人禀报。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守门人出来说:“范爷因公到常州去了!”我看他说话的神色,好像是在故意推托,便问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守门人说:“不知道!”我说:“哪怕他去一年,我也要等他!”守门人懂得我的意思,又私下问道:“你真的是范爷的嫡亲小舅子吧?”我说:“如果不是真的,我就不会在这等他了!”守门人便说:“那就姑且等等吧!”等了三天,范惠来派人告诉我说他回来了,并为我挪凑了二十五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