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坎坷记愁(第6/11页)
华家的人回去后,芸对我说:“华家的干姐姐待我情同骨肉,你要是肯到农村去,我们不妨一起前往。但是携儿带女的又很不方便,留在家里又会拖累父母,所以必须在两天内安顿好他们。”
当时我有个表兄叫王荩臣,他有个儿子叫王韫石,很愿意招我的女儿青君作儿媳妇。芸便说:“我听说王家的孩子懦弱无能,不过是个坐守家业的人,可是王荩臣又没有多少家业可守。幸亏他家是个诗礼之家,并且又是独生子,我看可以答应这门亲事。”于是我对王荩臣说:“我父亲与你有甥舅情谊,韫石要娶青君为妻,我们也不会不答应。只是形势所迫,如果想等青君长大了再嫁过去恐怕不行。我们夫妇要到锡山华家去,你可禀告我父母,先将青君当做童养媳如何?”王荩臣高兴地说:“一切就按你说的来吧。”我的儿子逢森,也经过朋友夏揖山推荐去学习做生意。
等到一切都安顿完了以后,华家的小船也刚好来接我们。那天正是嘉庆庚申(1800年)腊月二十五日。芸说:“孑然一身地出门,不仅会招惹来邻里的笑话,而且欧洲人的款项没有着落,恐怕也不肯轻易放过我们!要走的话在明天早晨五更时悄悄离去为好。”我问:“你正在病中,能顶得住拂晓的风寒么?”芸说:“死生有命,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因此我私下里禀告了父亲,他也认为芸是对的。
当天夜里,我先将半担行李挑下船,然后叫儿子逢森先睡觉。女儿青君哭着依偎在芸的身边。芸嘱咐她说:“你娘我是个命苦的人,又加上痴情,所以才遭此颠沛流离之苦。幸亏你父亲待我感情深厚,此去也没有什么顾虑了。二三年内,我们必然会想办法与你团圆的。你到王家后须尽妇道,不要像我这样。你的公公、婆婆都会以得到你这样的儿媳妇而骄傲,也必然会善待你的。我留在家里的东西,全部给你作为陪嫁。你弟弟年纪尚小,所以没让他知道我们这次去的地方。走的时候,我们就托言说是出去就医,过些日子就回来。等我们走远后,你再告诉他实情,然后再去给你的祖父说一声就行了。”旁边有一位老妪,就是前卷说的让我和芸住到她家消夏那个老妪,愿意送我们到乡下去。当时她正陪在旁边,看到这样的情景,也忍不住擦拭眼泪,哭泣不止。
快到五更的时候,我们热了点粥一起吃着。芸强装着笑脸调侃说:“过去因为一碗粥而欢聚,如今为了一碗粥而分散,要是作传奇剧的话,真可叫作《吃粥记》了。”儿子逢森听到声音,爬起来呻吟着问道:“母亲,你要干什么去?”芸说:“我要出门就医。”逢森又问:“怎么起这么早啊?”芸说:“因为路太远,你与姐姐在家要听话,不要讨祖母的嫌。我与你父亲一起去,过几天就会回来。”
鸡叫三遍,芸含泪扶着那位老妪正准备开后门出去,儿子逢森忽然大哭着说:“噫,我母亲不会回来了!”青君害怕他惊动别人,于是赶紧捂住他的嘴巴,并轻轻地抚慰他。此刻我与芸肝肠寸断,无言以对,只是不停劝逢森不要哭而已。青君闭门后,芸走出小巷十余步,已经疲惫得走不动了。我让老妪提着灯笼,自己背起芸走。快要走到河边停船处时却差一点给巡逻者抓住。幸亏老妪急中生智,把芸当做生病的女儿,把我当做女婿,再加上船上的人都是华家的人,听到动静后过来接应,我们这才得以脱身,相互搀扶着下船。解缆开船后,芸这才开始放声痛哭起来。没想到,这次出行,其母子竟成永别!
华家的主人叫华大成,住在无锡的东高山附近。面山而居,以种田为业,为人极其朴实坦诚。他的妻子夏氏,就是芸的结拜姐姐。那天下午一点左右,我们到达华家,华夫人早就依在门口等我们了。她带着自己的两个小女儿来到船上和我们相见,见面之后,大家都很高兴。华夫人扶陈芸上岸,到家之后,又殷勤款待我们。邻居的妇女小孩听说来了客人,都围满了屋子,仔细端详芸的容貌。有的来问好,有的来表示怜惜之情,大家交头接耳,屋子里很是热闹。芸对华夫人说:“今天真像渔夫进入桃花源了!”华夫人说:“妹妹莫笑,乡下人就是这么少见多怪呢!”此后,我们就在这里相安度日了。
到了元宵节的时候,仅隔了二十来天芸就已经能慢慢地站起来走动了。那天晚上,我陪她在打麦场上观赏龙灯,注意到她的气色渐渐恢复到常人的状态。我便放下心了,私下对她说:“我们居住在这里非长久之计,想去其他地方住,又缺少钱财,该怎么办呢?”芸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你姐夫范惠来现在正在靖江(今江苏靖江市)盐业公堂当会计。十年前他曾向你借过十两银子,当时钱不够,是我把自己的钗子当了才凑够钱借给他,你还记得这件事情吗?”我说:“已经忘记了。”芸说:“听说这里离靖江不远,你为什么不去一趟呢?”我听从芸的意见,去了一趟靖江。
当时正是辛酉(1801年)正月十六日,那天天气颇为暖和,穿着绒袍和短褂都觉得很热。当晚,我在锡山旅馆投宿,租了一床被子过夜。早晨起来乘船去江阴,一路上逆风,后来又下起了雨。夜里到江阴口时,又觉春寒刺骨,想要沽酒御寒,但是口袋里的钱却用完了。我犹豫不决,便想要脱下衬衣来典当换钱以渡江。
到了十九日这天,北风更加猛烈,雪下得越来越大,面对此情此景,我不由得惨然落泪。暗自盘算住房和渡江费用不足,就不敢再饮酒了。正在我心寒体颤的时候,忽然客店里走进一个脚穿草鞋、头戴毡笠、背着个黄色包袱的老人。他用目光打量了我一番,看表情似乎是认识的人。我看他也眼熟,便问道:“老人家,您是不是泰州(今江苏泰州市)人,姓曹?”老人回答说:“是啊。要不是您,我早就死在荒郊野地里了。如今我的女儿过得很好,她还经常念叨您的恩情呢。没想到今天竟在这里与你相逢。您怎么会在这里逗留呢?”
要说起这个曹姓老人,还是我当初在做泰州官幕时认识的。当时,家境贫穷的他有个女儿颇有几分姿色,也已经许配给别人。但是有个有势力的人想通过放债来谋取他的女儿,因此在公堂上打起了官司。我当时从中调解,使有势力者的阴谋没有得逞,他的女儿最终也如愿嫁给了曾许配的人家。后来,这个姓曹的老头就投身衙门做了衙役,当时他曾磕头向我表示感谢,故此认识。我把自己出门投亲却被大雪阻隔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对我说:“如果明天天气转晴,我就顺路送送你。”然后他掏钱买酒,热情地款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