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20/100页)

死亡是一种解脱,因为人死之后,别无所求。死亡迫使可怜的奴隶摆脱了苦与乐,以及梦寐以求的上进生活。死亡使君王失去了并不想放弃的统治。死亡使滥情的女人失去了她们珍爱的凯旋。死亡使男人从命中注定的征战中摆脱出来。

我们可怜而荒谬的尸体永远也不知道,它们被衣着华丽的死亡装饰,变得高贵起来。死去的人是自由的,即便他不想要自由。死去的人不再是一个奴隶,即便他为结束奴役生涯而哭泣。像君王这样的人,他的最高荣耀是他的君王头衔。作为一个人,他是可笑的,但作为一个君王,他高高在上。因此,或许死去的人变得丑陋,但他仍然卓越,因为死亡使他自由。

由于疲惫,我拉上百叶窗,将自己与世隔绝起来,于是有了片刻的自由。明天我将重新做回奴隶,但此时——我独自一人,不需要任何人,唯恐被什么声音或什么人打搅——我有属于自己的短暂自由和荣耀。

靠坐在椅子上,我忘了将我压抑的生活。除了一度的痛感,没有什么令我感到痛楚。

85.我的写作风格

今天,在感觉的间隙里,我对自己的散文风格进行了反思。我究竟是如何写作的?和很多其他人一样,我有一种不合乎常理的欲望,妄图采用一套体系或准则。固然,我总是在采用这些准则或体系之前就写了下来,但是,任何人都是如此。

在这个午后的自我分析中,我发现我的风格体系基于两个准则,在承袭了最优秀的古典作家的风格后,我直接将其中的两个准则当做一切写作风格的一般基础:首先,所言必须要准确地表达所感——如果事情清楚,就把事情说清楚;如果事情模糊,就把事情说模糊;如果事情混乱,就把事情说混乱。其次,明白语法是工具而非准则。

假如眼前是一个举止男性化的姑娘。一个普通人会说:“这个姑娘的举止像个小伙子。”另一个注重说话的表达性的普通人会说:“这个姑娘是个小伙子。”而另一个同样注重言辞要达意、但出于简洁用词偏好(这是一种思想上的感觉愉悦)的普通人会说:“那个小伙子。”而我会说:“她是个小伙子。”我的说法已违背了基本语法规则的其中一条——人称代词和它指代的名词在性和数上要一致。我会把它说得更准确,更绝对,更直观,超越常规、共识和平庸,我不是在说话,而是在讲述。

按照既定的用法,语法将句子分成有效和无效两种。例如,它将动词分成及物动词和不及物动词。然而,一个知道如何去表达的人,偶尔也必须将及物动词当做不及物动词来使用,以便更清楚地表达他的感觉,而不是像大多数人一样含糊其辞。如果我想说我存在,我会说:“我是我。”如果我想说我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而存在,我会说:“我是我自己。”但如果我想说我作为自我演说、自我作用的个体而存在,行使自我创造的神圣功能,我会把存在变成及物动词。如果要达到宏伟壮丽、超越语法的至高境界,我会说:“存在我。”我在这仅有的三个字里阐释了一种哲理。这难道不比那些滔滔不绝的空话更可取么?从哲学和措辞里,我们还能有什么更多的索求呢?

让语法来约束那些不知道如何思考所感的人。让语法来为那些在表达自己时能够主导自己的人服务。曾经有一个关于罗马王西吉斯蒙德的故事。在一次演讲中,当有人指出西吉斯蒙德犯下的一个语法错误时,他回答道:“我是罗马王,我高于语法。”西吉斯蒙德便以高于语法而被载入史册。多么不可思议的象征!每一个知道如何用自己的方式去表达所想的人都是罗马王。这个高贵的头衔,它存在的理由在于它的至高无上性。

86.我嫉妒完整的作品

当我思考所有我知道或有所耳闻的那些高产作家或至少把冗长文章写完的人之时,我就会感觉到一种充满矛盾的妒忌,一种带有藐视的钦佩,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毫无条理可言。

事物被彻底而完整地创造出来,不管是好还是坏——如果不是一流的话,往往倒也坏不到哪里——是的,被彻底地创造出来的事物在我心里不停地激荡着,尤其是那嫉妒的感觉。完整的事物就像个孩子;虽然如同人类一样都不完美,可那属于我们,就好像是我们的孩子一样。

而我那自我批评的精神仅仅允许我看到我的失误与缺陷,而我只敢写些片断以及一些并不存在的摘录而已,我自己——在我所写的只言片语中——也是不完美的。

完整的作品(即便水平低下,也堪称一部作品),抑或是缺言少语的作品,那死一般沉寂的灵魂缺少行动的能力。

87.沉迷

或许生命中的一切事物都是其他事物蜕变而成。或许一切存在始终都是近似的——基督降临或周围的环境。

正如基督教是品质恶劣的新柏拉图主义在预言性方面转变而成、希腊文化经由犹太文明而罗马化一样,我们的年龄——衰老且易患癌症——由所有伟大目标之间的多重偏差汇聚而成,和谐一致或互相矛盾,年龄的溃败促成了我们肯定自我时所用的全部否定。

我们生活在乐队音乐的间歇之中。

然而,在四楼的这间房间里,我该拿这些社会学问题怎么办?它们对我来说都是梦幻,就和巴比伦的公主们一个样,而让我自己心里充满人文科学完全是一件徒劳的事儿——仿佛对当下进行考古。

作为一切生命的异类,作为一个从梦幻海里分离出来的人类岛屿,作为一个漂浮在万物表面上的无用船只,我将消失在迷雾之中。

88.上帝或诸神

形而上学总是作为一种潜在性疯狂的可持续形式而使我惊讶。如果我们知道真相,就会明白这一点。一切事物都是体系和近似值。宇宙的不可知就足以让我们去思索。由于作为人类应当认识到宇宙的不可知,所以只有非人类才能真正了解宇宙。

我获得信仰,它像一个封好的包装箱,放在古怪的托盘上,他们希望我接受它,但不能打开它。我获得科学,它像一把搁在盘子里的餐刀,我用它切开空白的书页。我获得疑惑之心,它像盒子里的灰尘——但既然盒子里全是灰尘,为什么还要给我?

我写作,因为我无知。在某种特定情感的要求下,我在文章里堆砌一切关于真理的抽象华丽的辞藻。如果我的情感果断明了,那么我自然会论及诸神,然后将它建构在世界多元化的意识里。如果我的情感悠远深刻,那么我自然会论及上帝,然后将它放置在一元化的意识里。如果情感是一种思想,我自然会论及命运,然后使它碰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