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21/100页)
有时,纯粹出于韵律考虑,一句话需要用到“上帝”而不是“诸神”。而有时,“诸神”这两个音节必不可少,使我从言辞上改变了宇宙。还有的时候,中间韵、韵律的移位或情感爆发也很重要,而这是,多神论或一神论就占了上风。诸神的使用应文风而改变。
89.重回童年
上帝在何处,即便上帝从未存在?我想要祈祷,想要哭泣,想要为自己没有犯下的罪行而后悔,想要享受宽恕的感觉,那感觉比慈母的抚摸还要美妙。
在一个圈子里哭泣,这个圈子非常巨大,而且不成形,广阔得如同夏日的夜晚,舒适惬意,温暖宜人,娇柔曼妙,边上还有一个壁炉……能在不可思议的东西之上,在这个圈子里哭泣,我不再记得失败,令人痛苦的事物不复存在,对于弄不懂的未来,我产生了巨大的令人振颤的疑惑……
第二次童年,曾经带过我的老保姆,躺在小床上、伴随着探险故事而沉沉睡去,我那萎靡不振的注意力根本不能集中在故事之上——这些故事曾经穿透婴儿那如小麦一样的金发……所有这一切巨大而不朽,恒久保证,拥有神明一般崇高的境界,这一切存在于万物终极现实深处,那里既悲伤又毫无生气。
一个圈子,一根蜡烛,或者搂抱着我的脖子的温暖手臂……那一把轻柔歌唱的声音似乎要把我弄哭……壁炉边一束火苗噼啪作响……冬日里的温暖……我的意识在百无聊赖地游荡……跟着一个平和而寂静的梦出现在了巨大的空间里,如同月亮在星辰之间旋转……
我收拾我所有的玩具、词汇、图像和短语,深情地将它们安排在角落里,它们是如此亲爱,我感觉自己在亲吻它们,跟着我变得十分渺小,十分无聊,孤零零地待在一间如此巨大而又充满悲伤的房间里,那份悲伤是如此深刻!
在我不玩耍的时候,我到底是谁?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孤儿,被丢弃在冰冷的感觉中,在现实的街角里瑟瑟发抖,无可奈何只能在悲伤的台阶上入睡,被迫吃下幻想供给的面包。我被告知,我那从未谋面的父亲名叫上帝,可这个名字对我丝毫没有意义。有时候,在夜里,当我感觉孤单之际,我就会流着泪大声呼喊他,在心中描绘他的映像,让自己爱戴他。然而,接下来我会突然想到,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或许他和我想象中的样子天差地别,或许那个形象从来都不是我的灵魂之父……
这一切将何时结束——我拖着自己的苦难走过的街头,我忍受着严寒蜷缩过的台阶,夜晚用它的手掌抚过我的破衣烂衫时的感觉?要是有一天上帝到来,把我带进他的房子,给我温暖与爱,那该有多好……有时候想着这情形,就因为我可以如此这样想象,便会快乐地哭泣。然而狂风吹街道,树叶纷纷落到路上。我抬起双眼,看着星辰,那满天繁星此时毫无意义可言。那一切造成的后果便是,没有人愿意收养我这个被人遗弃的可怜孩子,给予我关爱,没有人把我当成玩伴,给予我友谊。
遭人遗弃,我感觉如此冰冷,如此疲倦。哦,风,去寻找我的母亲吧。带着我乘着夜色去到那栋我从不曾见过的房子里。哦,无边的死寂,让我重回保姆的怀抱,把曾经哄我入睡的婴儿床与摇篮曲还给我。
90.无为
唯一能配得上君子的姿态就是,坚持去做一件他认为毫无用处的事情,去遵守他知道枯燥乏味的纪律,去使用他认为完全不合逻辑的哲学和形而上学思想的规范。
91.沉思
将现实视作幻觉的形式,和将幻觉视作现实的形式一样重要,一样徒劳无用。沉思的生活,若要完全存在,必须将现实生活的林林总总视作各种零零散散的前提,导致一个不可企及的结局。但是,我们还应当认为,在某种程度上,各种各样的梦值得我们去关注,因为正是这种关注使我们陷入沉思。
奇迹或障碍,一切或虚无,途径或问题,任何一切事物都取决于一个人对它的看法。不断采用新方法去看问题,就是一种重建和续添。这就是为什么爱沉思的人即使从不离开村庄,也能将整个宇宙了然于心的原因。细胞中蕴含着无穷小,沙漠中包含了无穷大。一个背靠岩石而眠的人,那里就是整个宇宙。
但是,有的时候,我们陷入沉思时——一切沉思者都是如此——一切事物突然变得破旧,看得见或重现,即便我们没有看见。因为不管我们如何思考,通过沉思去转化,无论转化成什么,它终究只是想象中的物质。某种意义上来说,对生活的渴望和缺乏知识的求知欲将我们淹没,我们只带着感觉去沉思,凭借触觉或感官的方式思考,存在于思想的内在客体中,就像它是一块海绵,而我们是水。同样,我们也有黑夜,感觉带来的深度疲倦甚至变得更强烈,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这些感觉来自我们的思想。但是,没有月亮或星辰的无眠之夜,这样的夜晚,仿佛一切都朝外翻了个遍——内化的无边无际,随时会爆发,白昼变成了陌生套装的黑边。
是的,成为人类的蛞蝓,爱我们不了解的东西,成为水蛭,对自己的讨厌之处一无所知,这是最好的办法。无视是为了生活!感觉是为了遗忘!啊,一切事物消失在古老帆船绿里泛白的尾波里,像高高的船舵(它是古老船舱眼睛下面的鼻子)溅起冰冷的水花。
92.自我高贵
站在市郊的石墙边,我只要瞥一眼开阔的原野,给我带来的自由要比别人的一次完整的旅行带来的还要多。每一个视角都是倒金字塔的顶点,它的根基是摇摆不定的。
过去某个时期惹怒我的某些事情,如今使我嗤之一笑。其中一件事,我几乎每天都想得起来,就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乐衷于嘲笑诗人和艺术家的方式。正如给报纸写稿的知识分子所猜想的,他们并不总是带着优越感去这么做,而是常常带有钟情的意味。但是,他们就像去喜欢一个孩子,而孩子们对生活的必然性和准确度还没有什么概念。
这常常惹怒我,因为我天真地以为,这种外在的微笑是冲着做梦和内心确信优越的自我表达去的。事实上,它只是对一些不同的事物做出的一种反应。而我曾经把这种微笑当成一种侮辱,因为它似乎隐含着居高临下的态度。如今,我把它看作一种无意识的怀疑迹象。就像大人常常在孩子身上发现他们不具备的机灵,我们在专注于做梦和表达时,微笑者同样在我们身上发现了令他们怀疑的不同点,正因为不熟悉,所以令他们发笑。我倒愿意他们中间最聪明的人偶尔发现我们的优越性,然后神气地发笑,来掩盖我们优越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