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22/100页)

但是,我们的优越性和很多做梦者想象的不一样。做梦者高于行动者的原因不在于做梦要高于现实。由于做梦比生活更实用,做梦者比行动者从生活中获得的愉悦要多得多,丰富得多,所以做梦者具有优越性。简单地说,做梦者是真正的行动者。

生活从根本上说是一种精神状态,我们的所思所为,我们认为它们有效,它们就有效,这取决于我们的估值。做梦者是纸币发行者,他发行的纸币在他观念中的城市流通,就像真实的纸币在外部世界流通一样。如果虚构的炼金术炼不出黄金,心灵的货币永远也不能换成黄金,为什么我要去在意呢?

93.虚幻世界

我只在做梦。这就是我的生活的全部意义。我唯一真正在乎的便是我的内心世界。我打开那扇通往梦想街道的窗户,看到那里的景象,便忘记了自我,这时候,我最深切的悲伤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唯一的渴望便是做一个梦想家。那些与我谈论现实的人从来得不到我的关注。一直以来,我都属于那个我不属于的世界,属于那个我永远也做不了的那个人。不论我不曾拥有的是什么,且不论那有多么卑微,那都是为我写成的诗歌。我唯一的爱便是什么都不爱。我唯一的渴望便是什么都不渴望。我对生活唯一的要求便是请生活继续,但不要让我感觉到生活。我对爱唯一的请求便是请爱把远方的梦境延续下去。在我的内心世界里,所有这一切皆乃虚幻,我始终受到远方的吸引,而那朦胧的沟渠——在我的梦想世界里几乎超出了我的视线——相比我内心世界的其他地方,则拥有梦幻般的甜蜜,那甜蜜如此醉人,我不禁深深爱之。

我至今仍心心念念,要创造一个虚幻世界,这份痴迷至死方休。如今,我不会在我的箱子抽屉里排好线轴和象棋棋子(偶尔会有主教棋子或骑士棋子突出),可我很遗憾我没有这样做,而在我的想象之中,我会把角色一一安排好,他们是如此鲜活,如此可靠!这些角色占据着我的内心世界,令我感觉惬意,如同冬日里坐在温暖的火边一样。在我的内心中有一个世界,住在里面的都是我的好友,他们过着他们自己的真正生活,独特且不完美。

有些人问题不断,有些人则过着波希米亚人那卑贱且美好的生活。还有人成了推销员,到处飘荡。(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到处游历的推销员向来是我最大的志向之一——唉,此乃可望而不可即之事!)有些人住在我心中那个葡萄牙的乡间村镇里;他们到里斯本来,有时候我会在那里碰到他们,便会饱含激情地向他们张开我那宽阔的双臂。当我在房间里踱步时梦想到这样的情形,就会大声讲出来,还会指手画脚——当我梦想到这样的情形,想象自己遇到他们,跟着我便会高兴不已,心满意足,上蹿下跳,泪流满面,张开我的双臂,去感觉那份真正的巨大的快乐。

哦,怀旧之情再令人感伤,也抵不过怀念从不存在之事物带来的痛苦!当我怀念现实之中的过往之际,当我为我童年生活的尸体而哭泣之际,我感到一种渴望。而当我在我设想的世界里转弯时,抑或当我在同一个梦境里来回穿梭,穿过街道上的某个门口时,我会因为梦境之中那些卑微角色从不曾存在而流泪,会因怀念曾在我的伪生活中见到的那些微不足道的人而哭泣,这时感受到的那份颤抖的悲伤会给我带来的热情。而那渴望与这热情根本无可比拟。

当我想起我的梦境之中的朋友们——我和他们在虚假生活中有很多共同的经历,在想象中的咖啡馆里,我和他们一起促膝长谈,兴奋莫名——他们从未拥有属于他们自己的空间,在那里他们可以真实存在,独立于我把他们创造出来的意识之外!这时候,我的怀旧之情无力复苏,因而产生的苦涩转化成了对上帝的哀怨,正是上帝创造出了那么多的不可能。

哦,那死气沉沉的过往在我内心中幸存下来,从不曾在任何地方、只在我心中存在!那小小乡间别墅的花园里的花朵只在我心中存在!那农场中的松林、果园和菜地只是我的梦境!我想象自己去田园之中远足,这从未真正存在过!路边的树木,小径,石头,路过的乡民——所有这一切都只是梦境,只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记录,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伤害。而我曾花费如此多的时日在梦中想象着这些事与人,现在则花费无数的时间让自己牢记曾在梦中想象过这些事与人,这便是我感受到的真正的怀旧之情,这便是我为之悲伤的真实过往,这便是我注视着的真实生活的尸体,那尸体就庄严地躺在它的棺材里。

有些风景与生命并非只是我心所想象。某些没有多大艺术价值的画作,某些我每天都会看到的墙上的图片,都已经成为了我心中的现实。看到这些事物之时我的感觉极为不同——更加难过,更加深刻。不论那些情形是否真实,我都因为自己不能置身其中而感觉悲伤。曾经我在一间房间里睡觉,看到墙上挂着一幅小图片,我甚至都无法成为图片中那座被月光笼罩森林边的一个毫不起眼的人物——这件事就发生在我的童年刚刚结束之际,这叫我如何不悲伤。我无法想象自己隐藏在那里,隐藏在河边的森林里,沐浴在永恒(不过我这样描述真的非常差劲)月光之下,看着一个人划着船从柳枝下漂浮而过,这叫我如何不悲伤。在这些情形之下,我因为自己无力做到完全想象而悲伤不已。我的怀旧之情表现出了其他特点。我绝望的姿态是不同的。让我倍受折磨的这份不可能催生除了一份别样的焦虑。啊,要是所有这一切对上帝来说至少存在哪怕是一点意义该有多好,这若能实现,便与我的欲望相一致;在我不知道的地点,在垂直的时间内,这若能实现,便与我的怀旧之情和幻想不谋而合!要是这一切能够组成天堂,即使只是为了我一个人也是好的!如果我能与我想象出来的朋友相遇该有多好,一起在我创想出来的街道上散步,清晨里在我自己描绘的乡间别墅里醒来,周围全是公鸡和母鸡——所以这一切都比上帝的安排还要完美,按照正确的秩序存在,按照我需要的形式存在,这一切即便是在我的梦境里也没法实现,因为在我的内心之中虽然隐藏着这些不幸的现实,却总有一部门空间失落。

我从正在书写的纸上抬起头……时间还早呢。今天是周日,此时中午刚过。我已经有所察觉,生活的基本弊病从我的身体开始蔓延,我为此感觉仓皇不安。没有任何岛屿容我们这些心神不宁之人前往,没有古老的花园小径留给我们这些退避到梦境中的人流连。必须活下去,必须行动,但力度却十分微小;因为有其他人存在,因此不得不有身体上的接触,这些人与生活中的真实的人完全一样!我由音乐组成,四处扩散,所以不得不待在这里写下这些文字,这是我灵魂上的需要,不可能一直在做梦,无法不用文字去表达梦境,甚至不能没有感觉。只要我感觉像是在表达自我,泪水就会盈满我的眼眶,我将流动起来,如同一条被施了魔法的河,流经从我身上的缓坡,向远处延伸到潜意识之中,甚至更远,而尽头便是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