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38/100页)

168.逃离自我

那些日子,一切事物以其单调将我压抑,我有如入狱之感。然而,那种单调不过是我自己的单调。纵使是昨天见过的每一张脸,今天都完全不同,因为今天不是昨天。每一天都是独特的,世界上绝无与之相同的另一天。唯有我们的心灵认定——发自内心却并不正确地认定——一切事物归于同一和单一。世界由各种参差不齐、各具特色的事物构成,然而,我们的弱视使我们看到的不过是一片连绵不断、模糊难辨的迷雾。

我想要逃离,逃离我的所知、我的所有、我的所爱。我想要动身,不奢望去遥不可及的印度,不奢望去南部各大海洋的大群岛,只是想去任何地方——村庄或荒原——只要不是留在这里。我不想再见到这些从未改变的面孔,不想再走这条路,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我想卸下这根深蒂固的伪装,以获得休憩。我想要睡意袭来的感觉,以此成为我的生活而非休息。临海的一间小屋,甚至崎岖山坡上的一个山洞都可以满足我,但很不幸,我的意志却不能。

奴役是生活的唯一法则,必定将为芸芸众生所服从。我们无从反抗,亦无处可逃。有的人天生为奴,有的人后来成为奴隶,还有的人则是被迫为奴。我们对自由怀有一种缺乏勇气的爱恋——如果自由降临,我们避之不及、无所适从——这足以证明我们的奴化思想有多么根深蒂固。就我而言,我刚刚提到自己渴望一间小屋或一个山洞,在那可以摆脱一切单调,这种单调实为我自身的单调——如果经历告诉我,单调源于我自身,将永远伴随于我,我还敢住进那间小屋或山洞吗?我在我所在之处感到呼吸局促,因为我——如果问题出在我的肺,而不是周围环境,我的呼吸在何处才能得到改善呢?我渴望见到纯净的阳光,开阔的田野,一览无余的海洋和连绵的地平线——我在习惯了新床和新的食物后,难道就不会走下八段楼梯来到街上,不会跨进街角的烟草店,不会对站在店外的理发匠问候早安了吗?

周围的一切成为我们的一部分,渗透着我们的生理感觉和对生活的感受,就像巨大的蜘蛛之神,用吐出的黏液将我们紧密而细致地捆绑住,然后裹进在风中摇摆的柔软丝网,以便我们慢慢死去。一切就是我们,我们就是一切,但如果一切都是虚无,那么还有何意义呢?一抹乌云的阴影暗示着阳光的散去,一阵微风吹起,当它平息下来,寂静随之而来,一张或另一张面孔,一些声音,偶尔泛起姑娘们的谈笑声,然后夜空被毫无意义、如残缺的象形文字般的群星点缀。

169.胆小鬼

……我是个胆小鬼,憎恨生活,我惧怕死亡,已经为此着了魔。我害怕那死亡的虚无变成其他,我惧怕死亡既是虚无也是其他,仿佛恐怖与虚无可以在那里同时存在,仿佛我的棺材会困住肉体灵魂的永恒呼吸,仿佛不朽会被界限所约束。只有魔鬼的灵魂才会想出地狱这个概念,而对我而言,地狱的概念来源于混乱——是两种不同的恐惧混合在一起的产物,这两者互相矛盾,互相污染。

170.重读我的作品

我一页一页地将自己写下的所有东西慢慢地、清楚地重读了一遍。我发现,我所写下的这一切毫无价值,我情愿没写。我们完成一件事,无论它是一个帝国或一项判决,都含有现实事物中最糟糕的一面(因为它们被我们完成):即它们易朽的事实。当我在闲暇时刻重读这些纸页时,发现它们并未使我感到担忧,也没有令我感到悲哀。我的悲哀在于,这些东西不值一写,我耗费时间得来的,不过是一场如今已支离破碎的幻觉,尽管曾经值得一写。

无论追逐什么,我们的追逐都是出于野心。但是,要么是我们可怜到从未实现过野心,要么是我们实现了野心,从而成为富有的傻瓜。令我悲哀的是,我写得最好的部分都很糟糕。我料想其他人(如果他真实存在)定能把它写得更好。我们在艺术或生活中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对想象之物的一种不完美复制;它既没有达到本应达到的标准,也没有达到能够达到的标准。我们内外皆空,成为期望和实现的失落者。

是怎样的孤者之魂的力量,使我一页又一页地写下这孤单,一个又一个音节地在虚幻的魔法中活下去?不在于我写下什么,而在于我以为我在写些什么。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像被巫师施了巫术,我把自己想象成诗人,灵感如泉水般涌向我——以致手写不过来——如同对生活的侮辱还之以虚幻的报复。而在今天的重读之下,我看见自己的玩偶被撕毁,稻草从被撕开的缝合处露出来,里面已被去除,甚至还没被……

171.雨季已过

最后的雨季转移到南方,只留下赶走它的风,接着,明媚的阳光重新照在城市的山岗上,五颜六色建筑物的高层窗外,洗过的白色衣物开始出现,在栏杆之间的晾衣绳上随风摆动。

我也感到快乐,因为我活着。我怀着伟大的目标离开出租屋,而这个目标不过是准时赶到办公室。但是,在这不同寻常的一天,强制生活分享了另一个完美的强制,使太阳按照天文历法在指定的时间照射在地球上某个经纬度的地方。我快乐,因为我无法感到不快乐。我无忧无虑、满怀把握地走在大街上,因为我的办公室和同事们终究是确定存在的。我感到自由也不足为奇,但这种自由感从何来而我一无所知。普拉塔大街的路旁,小贩叫卖的香蕉在阳光照耀下的篮子里显得格外黄灿灿。

我确实很容易满足:雨停了、灿烂的阳光照耀在快乐的南边、香蕉的黑斑使其越发显得黄灿灿、小贩的叫卖声、普拉塔大街的路旁、路尽处抹上金绿色彩的蓝色塔古斯河、天地间的这块熟悉的角落。

将来有一天,当我再也看不见这一切,我要靠路边的香蕉、精明女小贩的叫卖声和对面街角那个男孩的报摊活下来。我知道,那是另一些香蕉、另一个女小贩,那些弯腰看报纸的人将看到不属于今天的日期。但是它们,因为没有生命,以其他身份延续,而我,因为有生命,将不得不离开世界,尽管我还是我。

我只需买一些香蕉,就可轻易记住这一刻,因为今天,所有的阳光似乎都像无源的探照灯一样聚焦它们。但礼仪、象征或在街边买东西都令我为难。他们可能不会将香蕉包好,抑或可能见我不知道怎么买而不用合适的方式卖给我。他们可能会发现我问价钱的声音有些奇怪。写下来要比挑战生活好得多,尽管这个挑战仅仅不过是在阳光下买香蕉,只要阳光一直照耀,那里就一直有香蕉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