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52/100页)

然而有一次,命运竟然鬼使神差使我相信自己爱上了什么人,并得以证实那个人也真正爱着我。而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大惑不解,就好像我得了什么不能兑换现金的大奖。于是,由于我也是凡夫俗子,我感到有些飘飘然。然而,看起来再自然不过的情感瞬间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难以界定的不适感,这种感觉包含了乏味、羞辱和倦怠。

乏味,犹如命运强加于我的某些奇怪而陌生的任务,我不得不牺牲自由自在的傍晚时光去完成。乏味,犹如一项新的职责——是一种可憎的互动——有讽刺意味的是,它就像命运强加给我的特权,我也应当对命运感激涕零。乏味,犹如千篇一律的生活还不够单调,我的确切感觉也必须烙上这样的单调。

羞辱么?是的,我感到羞辱。我费了好一阵子去理解这种看似完全没理由说得通的感觉。我被人所爱。有人将我当做可以被爱的人类来倾注她的注意力,这应当激起了我的虚荣心。然而,短暂的虚荣心过后(这种虚荣心里可能还包含了某种惊喜),我所体验到的是一种羞辱。我感到自己就像误拿了别人的大奖——那个奖的巨大价值应该属于应得的人所有。

但最大的感觉就是倦怠——这种倦怠比任何乏味都难受。我终于理解了夏多布里昂的那句话,由于我曾经缺乏个人经验,那句话的含义总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夏多布里昂在代表作《勒内》中写道:“人们受累于被爱。”我惊讶地发现,这与我的体验不无二致,以致我无法否定它的正确性。

被人所爱,真正被人所爱,是多么令人倦怠啊!成为别人繁重情感的施予对象,是多么令人倦怠啊!看看你自己——你最大的渴望就是永远自由——如今却被改造成一个天天往返两地的送货员,摆出一副不会逃避的体面模样,唯恐别人以为你对感情不负责任,并将失去人类心灵所能给予的最高尚的情感。你的存在完全依附于与他人情感的关系之上,是多么令人倦怠啊!不得不有所感觉,不得不以哪怕是一丁点的爱做回报,即便这种爱不是真正的互动,这又是多么令人倦怠啊!

这段朦胧的心灵插曲转瞬即逝,如今在我的知觉或情感里没留下任何痕迹。它没有带给我任何从人类生活准则里能演绎出来的体验,因为我是人类,我的体验与生俱来。它让我悲叹过去时既不悲也不喜。我像是在哪里读到过它,事情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它又像一本我读到一半不得不停下来的小说,小说的另一半已丢失,但我并不介意,因为故事的前半部分还在那里,尽管它已没有意义。我认识到,不管丢失的那一半里讲述着什么样的故事,那本书都将永远失去意义。

剩下的就是我对爱我之人的感激之情。但这是一种抽象、令人困惑的感激,更多的是理智而不是情感。如果有人因此而悲伤,我感到抱歉。我对此感到抱歉,但仅此而已。

生活不大可能再给我一次偶遇的自然情感。在彻底分析完第一次体验后,我几乎希望看到自己再次遇到时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我可能会感受到更多或更少的感情。如果这样的命运降临,那就降临好了。我对我的情感充满好奇。然而,不管事实如何或将要如何,我一点也不好奇。

236.冷漠的独立性

对一切都不屈服,对一个人,一段情,一个理念,都是如此,保持一种冷漠的独立性,不相信真理,或者,甚至不相信获得真理的有用性——在我看来,对于那些不思考就不能活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对待内心智慧生活的正确态度。有所归属和平庸并无不同。信条、理想、女人和职业——这一切都是牢狱和枷锁。存在意味着自由。我们引以为傲的每一个雄心都是一个障碍;如果我们知道,我们的雄心被一根绳子拴住,我们就不会引以为傲了。不:我们没有被拴住!摆脱自己,也摆脱其他一切,精力分散的沉思者,没有结论的思想家,摆脱上帝,在监狱的院子里,趁着行刑者分心,我们可以享受片刻的欢愉。明天我们就要上断头台,或者,如果不是明天,那就是后天。让我们在末日到来之前漫步,刻意去忘记一切目标和追求。没有皱纹的前额在太阳下闪着光芒,对于放弃希望的人而言,微风是如此凉爽宜人。

我把钢笔扔在有些倾斜的桌面上,看着它往下滚,也懒得去捡。我毫无征兆地感受这一切。我的快乐存在于感觉不到的愤怒手势中。

237.生活规则的注解

控制他人的需求就是对他人的需求。指挥官是依赖他人而存在的。

提升你的品格,不将外界的一切纳入进来——不向任何人索取任何东西,也不将任何东西强加给任何人,而当你需要他们时,就把自己变成他们。

将你(所需的)必需品降至最低限度,以便使自己不因任何事而依赖任何人。

事实上,绝对来说不可能有这种生活。然而,相对来说这种生活不是没有可能。

让我们来假设一个人拥有并经营一间办公室。他应当做任何事情,而不需要雇佣别人。他应当会打字,会结算,会打扫办公室。他让其他人来做,并非因为他没有能力去做,而是因为这样可以节省时间。他叫勤杂工将信件带到邮局,并非因为他不知道邮局在哪,而是因为他不想浪费时间跑一趟。他叫一个职员去处理某件事,并非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去处理,而是因为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小事上。

238.虔诚的信仰

不存在切实赋予美德的奖赏,也不存在明确施与罪恶的惩罚,这样的奖赏和惩罚也没有存在的必要。美德和罪恶是生物体在这事或那事上被评判时不可避免的表现形式,是对他们做出好或恶的宣判。这便是为什么一切宗教将奖赏和惩罚——应受或应得的人们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做,因而什么也得不到——置于另一个世界,没有科学可以去证实,也没有信仰去对之做出描述。

那么,让我们放弃一切虔诚的信仰,以及一切会感化他人的关切。

塔德说,生活就是以一种徒劳无益的方式去寻求不存在之物。既然这是我们的命中注定,就让我们不断去寻求这种不存在之物吧。既然没有其他途径可循,就让我们以这种徒劳无益的方式去寻求它吧。不过,让我们自觉意识到,我们所寻求之物无法被找到,沿着这条道路,没有什么是值得一个亲密的吻或值得去回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