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57/100页)

这样或那样一些放荡不羁或可恨的人——即便这样的人偶尔也会看见——我们的一切不属于我们,我们在真理问题上愚弄自己,我们认为正确的结论是错误的。而这个人在刹那间洞察了这个宇宙,并创造出一套哲学或虚构出一种宗教。然后,哲学在传播,宗教在蔓延,那些相信哲学的人披上看不见的哲学外衣,那些相信宗教的人戴上很快便被忘掉的宗教面具。

就这样,我们既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彼此,快乐地相处在一起。我们和着群星大乐队的演奏声,在演出组织者冷漠而轻蔑的注视下,踩着舞步旋转起来,停下来时畅谈着——人类、琐事和正经事。

唯一他们才知道,我们是他们为我们所造的幻觉的猎物。然而,为什么要制造这些幻觉?为什么会有这样或那样的幻觉?为什么他们用类似欺骗的手段赋予我们幻觉?毫无疑问,甚至他们也不知道。

256.超自然的荒唐

对于神秘事物——譬如阴谋、外交、秘密团体和超自然科学——我几乎总要感到生理憎恶。尤其令我厌烦的是后面两种——某些人自负地以为,通过对诸神、上帝或造物主的理解,他们且只有他们能够解读世界的伟大秘密。

我无法去相信他们所声称的东西,尽管我认为,有的人或许可能相信。但是,拿什么去解释为什么并非所有人都去为之痴狂或受之蒙蔽呢?原因就是,这其中很多其实很虚无,因为这是一种集体幻觉。

最令我吃惊的是那些灵异界的巫师和通灵师,当他们写下符咒与神秘事物进行交流或暗示时,他们简直就是一派胡言。一个连葡萄牙文都不能精通的人,竟然能精通巫术,这简直是侮辱我的智商。为什么掌握巫术要比掌握语法还容易呢?如果一个人通过长时间进行专注力和意志力的训练,就能练就所谓的阴阳眼,那么他为什么不能通过不那么多的专注力和意志力训练,来获得语法知识呢?在进行巫术传授和做法事时,为什么他们的信徒自己不会写符咒——由于超自然法则的特点之一就是晦涩难解,我不能说是清楚地写——至少是优雅、流利地写呢?而在深奥难懂的世界里,为什么我至少可以说得优雅和流利呢?为什么一切人类灵魂都将精力耗费在学习上帝的语言,却不愿施舍丁点精力去学习人类语言的声色和韵律呢?

我不会去相信那些不切实际的通灵师。他们就像那些古怪的诗人,不能像任何其他人一样写作。我能接受他们的古怪,但我更希望他们能告诉我,他们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高于常理,而不是能力有限。

大数学家也可能会在简单的加法上出错,但我在此处所谈论的是无知,而不是出错。我能接受一个大数学家在做二加二的算术时得出五:任何一个人在注意力分散时都会出这种错。但我不能接受的是,他不知道加法是什么或如何去加。而绝大多数超自然的通灵师正是如此。

257.崇高

不精妙的思想也可以崇高,然而,在某种程度上,思想若是缺乏精妙,便无法对他人施加影响力。缺乏策略的力量不过是一团乱麻。

258.抚摩过基督的脚

触摸过基督的脚,不能成为用错标点符号的理由。

如果一个人在喝醉后才能写出好文章,那么我要对他说:去喝个酩酊大醉吧。如果他说,

259.我乐于遣词造句

我乐于演说。或者说,我乐于遣词造句。对我而言,词语是摸得着的身体,看得见的佳人,是肉体享乐。或许因为我对真实肉欲丝毫不感兴趣,甚至在理性和梦里都是如此,欲望在我身上演变成对音韵节律的创作力,和在别人的言语中对音韵节律的注意力。有些人的精彩演说会令我为之一颤。弗阿尔荷和夏多布里昂笔下的某些章节令我茅塞顿开,语无伦次,喜不自胜。甚至维埃拉所写的某些章节以他完美至极的句法设计将我打动,我就像在风中瑟瑟颤抖的树枝,经历着某种情绪的消极迷乱。

像所有激情满怀的人一样,我带着失去自我的幸福愉悦,完全体验到缴械投降的痛楚。因此,我写作时常常无心去思考,沉浸在客观幻想里,听凭词语拥我入怀,像拥着一个婴儿。它们组成毫无意义的句子,我能感受到它们像流水一样缓缓流淌,像被人遗忘的涓涓细流,丝丝涟漪交相汇合,随即消去,彼此融合,涟漪再次泛起,反反复复,无穷无尽。进而,思想和意象以娓娓道来的悸动从我身上闪过,化作一线荡气回肠的丝白,而想象像一抹月光微微闪亮,斑驳陆离,模糊不清。

我哭泣,不为生活的得与失,但为那些使我黯然落泪的散文。记忆中的那个夜晚如今历历在目。当时我还是个孩子,我第一次读到维埃拉的诗集,其中一段是所罗门王的著名一节:“所罗门建造了一座宫殿……”我一直读到结尾,感到浑身颤抖,困惑不已。然而,我落下喜悦的眼泪——任何现实中的喜悦、生活的不幸都不会令我如此哭泣。我们清晰而庄严的语言的神圣韵律,势不可挡的词语表达的思想,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流过,每一个神奇音节都蕴含着理想色彩——它们像压倒一切的政治激情使我本能地臣服。我哭泣。今天,当我想起这些,我仍然哭泣。我哭泣,不为对童年的怀念,我并不怀念我的童年。我哭泣,只为对那一刻的怀念,只为一种由衷的悲叹,第一次阅读的那种交响乐般的精湛之作,以后再也不会读到。

我没有社会感或政治感,然而,我仍然用某种方式表现出高度的爱国情感。我的母语是葡萄牙语。倘若葡萄牙被侵略或占领,只要我平安无事,就压根不会感到困扰。但我唯一真正感到憎恶的,不是那些写不好葡萄牙文的人,不是那些语法出错的人,也不是那些用语音代替词源拼写的人。我憎恶的,是葡萄牙文本身的贫弱表达能力,就好像它是一个语法出错的人,正如应当挨打的某个人,“i”替换成“y”,如同憎恶痰块本身,不管是谁吐的都一样。

是的,因为拼法也是一个生命。一个词在被人们看到或听到时才算被完成。而希腊语和罗马语之间转译的华美过程,给这个词披上真正的皇室长袍,使它成为一位夫人和女王。

260.抽象事物

艺术就在于使别人感我们所感,通过将我们自己的个性赋予他们,将他们从自我中解放。我所感受到的真正实质内容是完全无法与人交流的,我的感受越深刻,便越无法与人交流。为了将我的所感传达给他人,我必须将我的感觉翻译成他们的语言——去讲述这些事情,就好像它们是我的所感,以便他们在听到这些事情时,能够真真切切地感我所感。这样以来,艺术所假设的某个人既不是这个人,也不是那个人,而是每一个人(也就是说,这个人代表所有人),而我最终要做的,就是将我的感觉转化为一种典型的人类感觉,即便这意味着破坏了我的感觉的实质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