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材料的自传(第58/100页)

抽象事物是难以理解的,因为它们并不容易锁定读者的注意力。因此,我会用一个简单的事例来使我的抽象思维具体化。假如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譬如我厌倦了记账或因无所事事而感到无聊),一种生活的莫名悲哀向我袭来,内心的焦虑使我紧张不安。倘若我试着将这种情绪用最贴切的语言表达出来,那么这种语言越贴近,就越能表达我的个人感受,也就越无法将这种感觉传达给别人。如果我的感觉不与人交流,那么去感受要比将它们写下来更明智,也更简单。

假如我想与人交流——将我的感觉化作艺术形式,由于艺术是一种体现我们与他人同一性的交流形式,没有这种同一性,交流即无可能也无存在的必要。假如我在寻找一种普通的人类情感,这种情感会有我现在作为一个乏味的簿记员或无聊的里斯本人所体会的情感的色彩、精神和外形。据我推断,这种普通灵魂所拥有的普通情感也具有和我的情感一样的特性,这便是对失去的童年的怀旧情结。

此时,我有了开启写作主题的钥匙。我要写下失去的童年,我要为它哭泣,那里是描写乡下老房子里关于那些人和那些家具的心酸往事。我追忆那种既无权利又无义务的无忧无虑,那种不知如何去思考和感受的自由自在——这种回忆若是写得好,写得形象,给人以深刻印象,将唤起读者与我的感觉完全一样,但与童年无关的情感。

我说谎了吗?不,我已理解。要不是由于想一直做梦的孩子气和无意识所致,说谎仅仅是对其他人真实存在的认可和使这种存在与我们自己相符合的需要,而这无法与他们相符合。说谎只不过是灵魂的理想语言。正如我们使用词语,用一种荒谬的方式发音,将我们的思想和情感中最隐秘、最微妙的部分转化成真正的语言(它们的词语永远无法被转化过来),因此我们使用谎言和杜撰来帮助我们互相理解,有些真理——个人的和不可言传的那些东西——是永远无法实现的。

艺术说谎是因为它是社会的。艺术有两大形式:一种像我们的灵魂最深处对话,另一种则向我们专注的灵魂对话。第一种是诗歌,第二种是小说。第一种以独特的结构开始说谎,第二种以独特的写作意图开始说谎。第一种意在通过遵循严格韵律的诗行来讲述真理,因此以与言语的本性相背离的方式说谎。第二种意在通过我们知道永远不存在的现实去讲述真理。

去伪装就是去爱。当我看到一张迷人的笑脸或一个意味深长的凝视,不管这个笑脸或凝视出自谁,我总要去探索这个正在微笑或凝视的灵魂,以便去发现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政客想要收买我们的选票,或是什么样的妓女想让我们把她买走。然而,那个买通我们的政客至少就爱收买我们的这种行为,正如妓女就爱被我们买走一样。喜欢或不喜欢,我们无法逃避这种四海皆兄弟的普遍性。我们爱所有的人,而我们交换的亲吻就是这个谎言。

261.伪爱

我的所有情感都浮于表面,但由内而外。我总是像个认真的演员。当我去爱时,我假装去爱,甚至假惺惺地对待自己。

262.我什么也不是

今天,一种荒唐而又真实的感觉袭来。在我内心灵光一闪,我意识到自己什么也不是。完完全全的什么也不是。在那道灵光下,我看到自己一直视为城市的地方是一片荒原,在那道不祥之光下我看清了自己,头顶没有天空。我在世界存在之前就已被剥夺存在的力量。如果我轮回转世,也必定不再是我,不再有我。

我是不曾存在的小镇的荒郊,对不曾写下的一本书所做的冗长书评。我什么也不是,根本就什么也不是。我不知道如何去感受,如何是思考,如何是期盼。我是不曾写下的小说里的人物,在空中飘来飘去,还未存在就已散去,栖身某个人的梦中,而那个人从不知道如何做完这个有我的梦。

我总是思考,总是感受,但我的思想毫无逻辑,我的感觉毫无感情。我从井盖掉下去,从高处坠入无边无际的深渊,毫无方向地空空坠落。我的灵魂是一个黑色的大漩涡,一团旋入虚空的无边涡流,黑洞周围是无穷无尽的海洋。这股水流比水流更回旋湍急,水面漂浮着我在世界所见所闻的一切意象:房子,面孔,书本,木箱,音乐片段以及声音碎片,所有这一切被吸入凶险无边的漩涡。

在这一切混沌中,真实的我只是处在深渊几何学的中心:周围的一切飞快旋转,而我什么也不是,我唯有存在才能让漩涡得以旋搅。我处在中心,因为每一个圈都有一个中心。真实的我只是一口没有井壁、却有着井壁粘度的井,我是被虚无包围的一切的中心。

在我内心狂笑的似乎不是恶魔(他至少还有一张人脸),而是地狱。那是已逝的宇宙啸叫的癫狂,实体空间的旋转死尸,还有整个世界在末日里阴风大作,飘渺无形,时光错落,看不到创世主,甚至看不到自己,在一片漆黑中旋回转动,这一切是唯一的现实,令人难以置信。

如果我知道如何去思考该多好!如果我知道如何去感觉该多好!

我的母亲去世太早,我甚至还未能了解她……

263.沉闷

自从染上喜欢沉闷的嗜好,奇怪的是,我至今从未认真思考过什么是真正的沉闷。如今,我的心灵处在一种飘忽不定的状态,对生活或其他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由于我从未这样做过,我决定通过印象派思想对自己的沉闷进行分析,即便这种凭空想象的分析自然会多少有些不真实。

我不知道沉闷是否仅仅是流浪汉与倦怠麻木无异的苏醒,或者是否更高贵一点。以我的个人经验,沉闷常常以不可预见的方式侵袭,毫无规律可循。我可以整个礼拜天无所事事,却感觉不到沉闷。但我在集中精力埋头工作时,会突然体验到有如迎头压来的乌云般的沉闷。据我所知,这与我的健康状况(或缺乏健康的状况)无关,也并非源自实实在在的自我中存在的某些东西。

说它是一种伪装的形而上焦虑,是一种换个说法的彻底幻灭,是一个倚着濒临生活的窗边坐下的灵魂叙述的无声诗歌——说它是这些东西,或那些可以粉饰沉闷的类似物。孩子们总是这样勾画出人物形象,给它们涂上颜色,然后再擦掉勾边。但对我来说,这只是在我心灵的地窖里回音缭绕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