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漫长仲夏](第7/11页)

“我陪朋友来的。你女儿呢?”此时找不到话题,只好开始说废话。

“她今天是花童。八岁的花童年纪有点儿大,不过没办法,她非要穿花童礼服。”他自然地走近两步,我们的说话声不致被音乐和人声掩盖。

我转头在屋内的宾客群中用目光寻找施杰,见他正和人聊着天。

“不进去吗?”我向黎靖暗示,这段短暂的问候即将结束。

“嗯,进去。”

走进大厅,施杰便看到了我,叫住身边端着托盘的服务生,取下两只盛满香槟的酒杯,递一只给我。我顺势接过,自然地拉住他还未放下的左手。此举让施杰有点儿吃惊,但仍条件反射般回握住了我的手。

等再转过头去时,黎靖的背影已经离我们有三四米的距离。是根本没注意还是见此情形刻意走远,我也不知道。

“那哥们儿也来了?”施杰也看到了他,随口问。

“云清是他前妻,你不知道?”

“啊?来前妻的婚礼,还真够大方的。”

“要是你就不来?”

“不,要我我也来,带个比前妻美十倍的姑娘!”

“好,这主意我喜欢。”我轻轻松开握着他的手,代之以举起香槟杯,往他的杯子上碰了碰。

香槟的泡沫在杯中轻快地跳动,我清晰明白地感觉到,刚才与施杰十指相触之间,并无任何异样的感觉产生。他的手温度冷还是暖、皮肤粗还是细、力度强还是弱……我全未留意,只觉得耳垂上那两个细微的小孔里还残留着隐隐的坚硬的金属触感。仿佛有一部分体温在取下耳环时被带走了,再也拼不回来。

身边的宾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鼓掌,音乐声低了,司仪在台上喋喋不休。噢,我看见了穿着及膝露肩白纱裙的黎雪,头顶小花环,手捧鲜花,跟在她盛装的母亲身后。她比我想象中高出几厘米,皮肤瓷白,明眸漆黑,比她妈妈还要漂亮。她们正一步步走向厅中央那个穿着礼服的年轻男人,周围的掌声几乎要让人相信这画面是多么幸福。施杰和我站得很近,他抬起手鼓掌时上臂不时摩擦到我的肩。如果说人与人跨越到亲密距离之内必定会产生某些默契,此时于我而言,更像是刻意接纳彼此间每一点细微的进展。我站在原地,半步都没有拉远跟他的距离。

冗长的铺垫过后,终于进行到一对新人宣读誓词。我站得实在无聊,便借口去接个电话离开了人群。

二楼宴会厅一侧还有个阳台,我拨开遮住玻璃门的纱帘,推门出去。宽阔的阳台原来是吸烟区,小桌边三三两两坐着人。阳台下的花园植物繁茂,树荫将盛夏正午的燥热驱散了一大半。这闹市中央的酒店后居然藏了一片如此清静雅致的后花园,我走向栏杆边俯瞰花园,忽见旁边还站着跟我同样出来透气的黎靖。

整个阳台只有我们两人双手空空,其他人的指尖都有一支或短或长的燃烧着的烟。

他看看我,我看看他。栏杆上,他的右手和我的左手间隔不过十厘米,我腕上是入场时给每位女宾系上的白色绸花,他腕上是那对我们初见时的银色袖扣。时间一秒秒地向前匀速滑动,似乎我已变了,而他总一如往昔。

谁都在向前走,他若坚持要留守原地,只能看见所有他在意的人或事一件件地远离。

“好无聊的婚礼。”我率先打破这场沉默的对视。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缓缓提了个完全不同的话题:“你跟施杰——”看,刚才他果然是看见了。

“嗯。”我坦然承认。

“什么时候的事?”他又问。语气、神态永远都是那样,平静得让人听不出究竟是关心这个问题,还是随口问来打发无聊。

“不久,没几天。”我也平静随意地答他,就像回答一个很久不见的普通朋友的问候,“你怎么也到外面来了?”

“里面太挤,我不怎么爱热闹。你呢?”

“女人也不是做每件事都有理由的。”

“你还记得呢?”他笑笑。

“你也记得。”我倚在栏杆边,看着眼前的树荫漏过一缕缕光线。

在江北机场初遇时,他曾提过女孩子无论做什么都能说出个理由,而我说我们也会不经考虑就选择,只是善于事后给自己找理由而已。我的确从不曾忘记跟他一起经历过的每个片段,没料到的是他也同样记得。

“是啊,记性太好不是什么好事。”他似在自嘲。

“但记性不好又会忘掉很多开心的事。”

“你说得也对。”

“又来这句?”

“真心的,觉得你说得对。”

“以后就请叫我说得对姑娘。”

“难道我要叫记性好大叔?”

“谁说你是大叔?”

“噢,谢谢。”

“不客气,千万别感动得以身相许。”

“你提醒得太迟了。”

“是吗?”

“不是吗?”

我们短暂地相视而笑。这一瞬间,时光从我们身后悄无声息地退去,我们仿佛回到从未发生过任何事之前。一扇门之外喧闹的喜宴似乎都不复存在,我们还站在初相遇的时刻,站在被浓雾包围的孤岛中央,除了彼此没有别人。安静的书店、山顶的雨、傍晚的街道、夜幕下的路边咖啡店、落地窗外挂满星辰的房间……都回来了。以温润而又强大的力量,全部冲进我仍然跳动着的心脏。

宴会厅里忽然传来又一阵夹杂着尖叫和欢呼的掌声,新娘在抛花球了。

我们不约而同地朝门里看了一眼。只一眼,我骤然醒来,记起这是他前妻的婚礼。他出现在这里并非毫无理由,这理由也绝不是出来跟我聊几句天。

“肚子好像饿了,我进去吃东西。”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轻松愉快。

“去吧。”他说。

我转身背对他,推开了那扇门。

眼前觥筹交错的喜宴恍如另一个世界,相机快门“咔咔”地响在耳边,酒杯中气泡轻快地上升然后爆破,满厅纱幔像梦境般悬在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新郎新娘正一起握瓶,将那浅琥珀色的液体由上而下倾注入香槟塔。

一个木画框磕到了我的手肘,照片上穿着婚纱的新娘满脸笑容地看着我——她看上去真的很幸福啊,尽管幸福这两个字听起来如此荒诞。

018

七月中旬,我翻译的那本小说出版了。施杰好像比我本人还兴奋,休息日带我到处逛大大小小的书店。看那熟悉的书脊整整齐齐地排在书架上,熟悉的封面高高低低地堆叠在展台边。噢,除了书本之外,它的海报也随处可见。这不是我第一次翻译小说,但是第一次有公司将这么受重视的书交给我翻译。这本书上属于我的位置是两个小小的、黑色的宋体字符,排在作者名字下方。我一直都很满足于这小小的位置,更满足于在自己工作的书店里,看着客人将这本书带来收银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