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14/39页)
我站起身,在公示职员工作安排的白板上填入音乐厅的名字。
“外村去了又能干吗?有用吗?”
秋野老师小声地自言自语着,全然不怕被人听见。不管走到哪里,总有一些人不太在意旁人的感受,净挑些伤人的话说。我生长的那个小山村里有,小镇的高中也有;客人当中、公司里,都不乏这样的人。我尽量不把他们的话当一回事,但不可否认,他们并没有说错。既然没说错,就值得被正视。
“五年后,”我修正道,“不,是十年后。我希望十年后的自己能够独当一面。”
“独当一面?还十年后?”秋野老师窃笑道。
推开音乐厅的大门,感觉气压瞬间改变了。我仿佛走进一片森林。一踏进室内,声音的传递就变得跟外界截然不同,就连空气的流动都不一样了。
板鸟先生与音乐厅负责人交涉,希望从观众的视角,观察钢琴所在的位置。
在没有灯光的舞台上,钢琴被放置在一边,从观众席看去,宛如一道风景。钢琴的存在本身如此美丽,它并不夺目,更像是在安静地沉睡着。
“那好,我从后台绕过去,外村你直接进去就好了。”板鸟先生征求了负责人的同意。
静谧无声的空气,最适宜的湿度和温度。用木板包裹的墙壁和天花板。我想象着音波会如何在这个空间传播,一步一步地缓缓往舞台走去。走到台前,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钢琴,从侧面的台阶走上舞台。此时,板鸟先生已经放好工具箱,正准备掀开钢琴的琴盖。
板鸟先生站着,双手敲击琴键。
前一刻还只是一道风景的钢琴,立刻开始呼吸起来。
在逐一确认音准的过程中,钢琴仿佛支起沉重的身躯,将蜷缩着的手脚伸展开来。它已经做好歌唱的准备,好像随时都可以展翅高飞。这情景与我之前见过的所有钢琴都不一样,活像一头巨大的狮子在打猎前活动着自己的身子。
音乐厅的钢琴,果然是别样的生物。它那么特别,发出的声音都跟此前见过的家用钢琴截然不同。那种差别就好像白天与黑夜,墨水与铅笔。
我的手心开始出汗了。眼前的这架钢琴完全颠覆了我的想象。将家用钢琴调整到最佳状态,与让音乐厅的钢琴演奏臻于完美,两者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我能做的唯有默默站在旁边。往日熟悉的钢琴,此刻显得格外陌生。
板鸟先生敲击琴键,侧耳倾听,如此反复。一个音,又一个音,在仔细判断声音的质量和调性后,稍稍转动调音扳手。
我觉得就快接近了。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心跳明显加速。某个庞然大物仿佛正来到我们身边。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那是家乡的景色,那片一直以来我熟视无睹的山川。唯独在风暴过境之后的早晨,它们会显得格外明晰清澈。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山川是由许许多多不同的部分组成的。土壤、树木、溪流、花草、动物,还有风。
我的视线忽而聚焦到某一个特定的点。那是生长在山坡上的一棵树,树上那些翠绿的叶子摇曳生姿,我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现在又何尝不是如此。原本不过是最平常的声音,经过板鸟先生调音后,音色就像忽然浮现出了奇异的光泽。它们活跃地舞动着,一个个单独的音符,奔跑、交融,交织成了音色。我不禁诧异,原来钢琴会发出这样的乐音。从树叶到树木,从树木到森林,从森林再到山川。如今它们化作音色,最终将会化成音乐,我仿佛亲眼见证了这奇妙的蜕变。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迷路的小孩,追逐着神的脚步。也许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迷失了,神究竟去了哪里,我又能凭借什么找到他。然而现在,我追逐着这个声音,只要有它,我就能活下去。十年前,在森林里我体会过的那份自由,虽然依旧受到来自躯体的种种限制,但对那时的我来说,神就是树木、是树叶、是果实、是土壤。现在,神就是声音。这美丽的声音引导着我。
凭借声音的指引,我得以追逐神的脚步。即便不曾见过,不知所踪,我心中却异常确定,因为美丽的东西一直在指引着我,这就是最好的证明。我感到无比喜悦。喜悦这个词显然不足以道尽我的感动。我仿佛被这个世界彻底接纳了,我真真切切地活在当下,宽阔辽远的地方也好,狭窄崎岖的小径也罢,任何地方都无所谓。巨大的喜悦正在靠近,与此同时,对可能被推落的预感心存恐惧。这就是那个步步逼近的庞然大物吗?
离开音乐厅,天色已经转暗。为了准备明天的音乐会,今天板鸟先生跟我一道回公司。明天会连同钢琴家,对钢琴进行最后的调试,并进行彩排。再然后,就是正式演出。身为特约调音师,板鸟先生会全程陪同,正式演出时在后台待命,随时听候钢琴和钢琴家的召唤。估计得从早忙到晚。
我们并肩走向停车场。我不发一语,尽管仍沉浸在兴奋中,情绪还算稳定,至少还能把车开回公司。
钻进车里,在系安全带的时候,我终于鼓足勇气对板鸟先生说:“钢琴的状态真是太棒了。”
板鸟先生微笑地看着我:“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
驶出停车场后,车子在斑马线短暂停留,我却迟迟没能踩下油门,继续前行。我以为总有一天能够到达我想去的地方,但追逐神的脚步,又谈何容易。
“板鸟先生,为什么会录用我呢?”
决定是否聘用我的是社长,板鸟先生并没有最后拍板的权限。但是,从板鸟先生推荐的那所专科学校毕业后,我立刻就被江藤乐器录取,想必他一定为我说了不少好话。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早起的鸟儿?”
“就是先到先得,我们一直都是这样。”
“哦。”
我也曾经想过,会不会是因为我最先递交简历。果然,他们录取我,并不是因为能力或潜质等方面的考量,而是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
我缓缓移开踩着刹车踏板的脚。
“关键是不放弃。”车辆重新行驶起来后,板鸟先生淡淡地说。
不放弃什么?我想问却问不出口。我的确不会放弃。但我比谁都清楚,不放弃并不足以让我到达想去的地方。
后来,板鸟先生一语不发,只是静静地坐在副驾驶座椅上,平视前方。我则默然地开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