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17/39页)
“音色变得清澈多了,谢谢你。”
我低头向客户致意。
每次从客人家出来,我都会尽可能第一时间回到车里记笔记。今天的工作情况如何,做了哪些调音操作,客人喜欢怎样的音色,等等。
我把刚才客人的那句“音色清澈多了”也写了上去。“清澈”这个词尤为重要。即便很多客人无法用明确的语言表达自己偏爱的音色,但时常,某些词语会像这样脱口而出,不妨以此作为调音的参考。清澈的音色想必就是今天这位客人想要的。或者,客人并没有明确的主观愿望,纯粹只是对调好的音色表示认可。我将这些只言片语收集下来,它们像是某种证据,又像是某种线索,帮助我按图索骥。
有人喜欢柔和的音色,也有人偏爱锋利、尖锐的音色。如果客人能够用明确的语言进行表述,那么调音师会尽可能地满足客户的要求。而实际上,很多客人自己也说不出具体想法。双方唯有依凭仅有的线索,相互协助,探寻最合适的音色。
“总觉得声音没什么活力。”
在调音之前,客人指出问题所在。当调音完成后,客人看上去很满意,我自然也很欣慰。
“麻烦你了,现在听起来圆润多了。”
这个词反倒令我疑惑起来。圆润和有活力能够同时兼顾吗?圆润代表某种沉稳柔和的感觉,难道不会与活力背道而驰吗?
客人全然不顾我的困惑,接着说道:“平面的声音似乎变立体了,丰满了。”
我这才回过味儿来。一度松弛而缺乏张力的声音,如今宛如水滴般凝结在一起,呈现出高低起落和弹性。这一瞬间,我终于听懂了,仿佛有一束光照在我身上。当然,我最希望的,是能够用钢琴的音色与别人心意相通。
明亮的音色也时常被客人提起。
起初我并没有细想。因为恐怕没有人会偏爱暗淡的音色。“明亮”这个司空见惯的词语中,一定也藏着不同的意思。
作为钢琴基准音的“la”,学校的钢琴以四百四十赫兹为准。据说,世界上所有婴儿出生的时候,哭声都是四百四十赫兹。赫兹指的是,每秒钟空气振动的次数。数值越高,声音就越高。在日本,直到二战结束,基准音一直是四百三十五赫兹。追溯到莫扎特的时代,欧洲的基准音是四百二十二赫兹。基准音在不断升高。如今,很多地方会设定为四百四十二赫兹。近期,作为交响乐队的基准音,双簧管的“la”提高到了四百四十四赫兹,为了配合这一趋势,钢琴的基准音很有可能再次提高。与莫扎特作曲的年代相比,基准音高了近半个音。听起来,几乎已经不是同一个音了。
原本理应保持不变的基准音,随着时代的变迁不断升高,这是否说明人们天生更偏爱明亮的音色呢?不断调整的基准音,证明了某种缺失。
“基准音现在越来越高,可能大家内心或多或少都有些焦虑吧。”柳老师在办公室附近的便当店一边等紫菜三文鱼便当,一边数着从口袋里掏出的零钱,“音色明亮一些,心里会舒服点。我工作的这几年,就连家用钢琴也从四百四十赫兹转向四百四十二赫兹,要是拥有绝对音感,能够以二赫兹为单位分辨声音的高低,一定浑身不舒服。”
“以后,基准音会越来越高吗?”
“应该会吧。”柳老师半开玩笑,“上次秋野说,好不容易把音色调得更明亮以后,客人每次说来说去还是明亮这两个字,还不如重新教他怎么弹琴。”
“他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说,想要弹出明亮的音色,不能全靠调音来实现。谢谢,给我好了。”柳老师笑着从柜台另一边接过打包好的便当,走出便当店。
外面是春日的暖阳。风不疾不徐,带着些微绿色的气息。
“用力敲击琴键,音色就会听起来比较亮。压低重心,把身体的力量集中到手指,这样弹出来的声音就会很响亮。总之,关键不是调音,而是弹奏的水平。”
的确如此。很多客户会要求我们把琴键的阻力减小,好让音色更为响亮,但阻力的调整也是有限度的。如果弹奏者本人意识不到问题出在手指力量不够,而只把责任归结到琴键,无论如何调整,都很难令人满意。
“调节椅子的高度,也能改变音色吧。”我说。
“对啊。”柳老师立刻表示同意。
严格说来,这超出了调音师的工作范畴。但是,只要让弹奏者选择一把高度合适的椅子,琴键就会一下子变轻,音色也会随之变得明亮起来。最合适的高度不仅与弹奏者的身高有关,还要考虑弹奏时的体态,手腕和手肘的角度等因素。
“有一次我看音乐会录像,两架钢琴在交响乐队面前合奏,当时我就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两把椅子的高度不一样,明明两位钢琴家身高差不多。”
柳老师默默点头。
“后来我仔细观察,才发现两位钢琴家手臂弯曲的角度,或者说手肘的姿势是不同的。我猜想,他们手指用力的方式肯定不一样。因为我不会弹琴,这种事情或许是最基础的。后来只要去调音,我都会让客人坐下来弹弹看,建议他们调整最适合的座椅高度。虽然方法简单,但音色会有明显的变化。”
“的确,很多人根本想不到,座椅很可能会偏高或者偏低。”
另外,将座椅摆得离钢琴近一点,或是远一点,都能够令音色更加明亮。
“可是,有时候,我完全搞不懂,客人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哪怕我再仔细,用尽所有方法,还是难以令某些客人满意。他们绝大多数都毫无反应。
“嗯,是有这样的情况。”柳老师的语气很是轻松,“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是以四百四十赫兹为目标,但客人要的并不是四百四十赫兹,而是好听的‘la’音。”
这句话点醒了我。
我拎着装有两份便当的白色塑料袋,边走边说:“我觉得把基准音统一成四百四十赫兹是件很棒的事情,每一架钢琴都是不一样的,但同时却又分享着同样的声音,仿佛是在用频率互相交流。”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暗自诧异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们在停车场一侧的花坛边坐下。漫长的冬天已然过去,晴天我们偶尔会来这里吃便当。长时间窝在不通风的琴房内为钢琴进行调音,又都是些需要集中精神的精密操作,会让人感到燥热难耐。趁天气晴好,在户外跟人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哪怕天气还有点冷,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