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19/39页)
“柳老师很会打鼓嘛。”我试探性地说。
“打得很准确吧,简直像节拍器一样。”
我表示赞同:“准确、有力,也很投入。”
“是的,没错,打得很好,很投入。”滨野一副陶醉的样子,点了根烟,“小柳很喜欢节拍器的。”她呼出一口烟接着笑道,“可别说是我说的,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二十多年了,我们之间从来没有秘密。”
跟这么漂亮的人青梅竹马,简直求之不得。就算忽略外貌,我也没有任何朋友可以称得上无话不谈,彼此完全交心。
她夹着烟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个银色的戒指闪着黯淡的光芒。这是柳老师送出去的那个戒指吗?骷髅的设计很有个性。
“小柳就请你多多关照了。”
“您言重了,是我一直承蒙柳老师指教。”
“别看他大大咧咧的,其实他这个人很敏感的。”
“是吗?”
“他看不得公共电话。”见我一头雾水,滨野解释道,“公共电话为了醒目,不都故意使用一些不自然的颜色吗?他不喜欢那种黄绿色,看都看不得。”
我听不太清楚,也不能完全领会她的意思:“你说他看都看不得,是什么意思呢?”
滨野熄灭香烟,她的指甲很亮:“他走在路上,要是看到公共电话,心情就会很差,属于神经过敏吧。他的眼睛总是会看到一些不该看的东西,我不是说幽灵之类的,就纯粹是他个人不愿见到的东西。例如说那些招摇的广告牌,他也很讨厌,说是这个世界的敌人。”
“你说的电话和广告牌,要是看到了,柳老师会怎么样呢?”
“他通常直接回家睡大觉。”
回家睡大觉。这种行为在旁人眼中多少有些任性,不过作为发泄情绪的方式,倒是一点都不激烈。
“你是不是觉得,他这性格很难在社会上生存。我也一度以为他会就此宅在家里,闭门不出。”
幸好没有。究竟柳老师如何在这个纷繁的世界存活下来?是眼前这位滨野小姐的功劳吗?
“还有,他走在街上,会突然觉得地面变得很脏。”
“你是指在干干净净的街道上吗?”
“街道其实就是世界,也是人生。在他眼里,有时候会极其肮脏。”
我感觉滨野像在说笑。这跟我印象中的柳老师完全不是一个人。
“柳老师在我面前,总是很得体,很成熟的样子,一点不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敏感。”
“是啊,越是得体成熟,成长过程中,需要付出的努力就越多。神经敏感是青春期特有的现象之一,看什么都感到厌倦,胡思乱想,感到恶心,拼命地找寻能够容身的避难所。但是,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你卸下防备,感到安全。想要干净又不被打扰,也许回家钻进被窝睡大觉是最好的选择。有几次他实在难受,闭着眼睛,捂着耳朵,蹲在地上,让我帮他轻轻拍拍背。”
现在的柳老师简直变了个人。
“多亏节拍器的帮助,”滨野半开玩笑道,“你知道节拍器吧?老式的那种,要自己拧发条的。他发现听节拍器的声音就会平静下来。他还说,只要有了节拍器,我不在他身边,也不要紧了。他一整天都带着节拍器,听那个‘咔嗒咔嗒’的声音。每次跟他在一起,我都快听吐了。”
节拍器。我终于把滨野刚才的一整段话跟柳老师联系到了一起。我心目中柳老师的形象,在滨野讲述的过程中,仿佛又更加高大了。
借助某一样东西,撑着它站起身子,为自己的世界建立秩序。拥有它便春暖花开,失去它便天塌地陷。
“这种感觉我也能够理解。”我说。
在高中的体育馆,听到出自板鸟先生的钢琴声,我找到了属于我的那样东西。
滨野点点头,用吸管将纸杯中冰红茶表面漂浮着的小碎冰送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眉飞色舞地说:“还有一个发现……”
就在这时,柳老师出现了。“喂,外村!”他激动地朝我们走过来,“怎么样?好听吗?”
“还以为你要很久呢,蛮快的嘛!”滨野小声说,吸管在冰红茶里搅来搅去。
“还不是因为怕你们等太久嘛。”
“柳老师,架子鼓打得很好啊。”
“哈哈,谢啦。一起吃饭?”
我拒绝了他热情的邀请。
“啊,你不去?”
滨野也很惊讶:“我们还没聊完呢,正要讲到最精彩的部分。”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柳老师问。
“关于发现的故事。”我答道。
“哈哈,”滨野笑道,“那下次继续。”
“好的,下次再聊。”
我跟他们告别,离开大堂,拾级而上回到地面。
我想,正因为滨野一直都在柳老师的世界里,他才能放心地去探索新的世界。
节拍器之后的新发现,不难猜到。能让心情平静下来的东西。就算滨野不在他身边,无法轻抚他的后背,依靠这样东西,他就能撑下去。是音叉吗?还是架子鼓?抑或是钢琴?有了这些,任凭世界再怎么肮脏,都会找到一条出路。它们不是用来转移注意力的工具,好让你不去看肮脏的世界。它们是前进的力量。它们帮助柳老师成为现在的自己,为钢琴调音,为世界奉上美妙的声音。
他是否已经原谅了这个肮脏的世界呢?又或者,是这个世界原谅并接纳了他。
来到地面上,街道被一层光晕笼罩。天空一片晴朗,这个四月分外怡人。
下雪天比较暖和。这是北海道人共有的印象。真正寒冷的日子从不下雪,天空万里无云,蓝得刺眼。但那只适用于隆冬。五月的雪,依旧冻得人打战。
由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反季节降雪,今天的小镇显得闹哄哄的。
“都已经五月中旬了,居然还在下雪。”柳老师不无抱怨地望着天空,“这鬼天气,好好的安排都被它打乱了。”
含苞待放的樱花树上挂满了雪花。
“差不多是该开花了呢。”
城市与山里的气候不同。在大山里,五月的雪并不罕见。五月长假过后,通常会有一轮积雪,等那些雪融化后,春天这才姗姗来迟。还会下的,还会再下雪的,人们怀着这样的戒备之心,度过三月,跨过四月,来到五月。最后一场雪化了,恰好踩在气温回暖的时间点上,樱花开了。樱花仿佛被植入了某种安排日程的基因,如果季节的流转与气温出现错位,它们便决定推迟开花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