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20/39页)

“赏花的事且不说,关键是钢琴,好不容易调音过,恐怕又被这场雪弄乱了。”

经常弹琴的人家,通常半年要进行一次调音。普通家庭一年一次也就够了。基本上,调音的时间是固定的。在每年相同的时段调音,便于我们在一定的条件下观察钢琴的状态。不同的温度、湿度和气压条件下,钢琴的状态会有极大的波动。

今天,我跟柳老师一起去调音。准确地说,是解决调音后出现的新问题。本就面临难题的我们,恰好赶上了这场雪。

“不愧是小柳,你的手艺还是没得挑。”在流畅地弹完一段后,委托人心满意足。他姓上条,在酒吧弹钢琴。他一边摸着下巴的胡须一边说:“任何问题都难不倒你,不,你是超额完成任务了呀。比我想要的更好。真希望你每天都来一趟。”

柳老师谦虚地低下头:“多谢夸奖。”

“最近这段时间我心情不太好,要是你能帮我把音色调得轻盈一点就好了。不对不对,心情不好的时候,索性就调成苦涩沉重的音色,那样也不错。如此一来,每天琴声响起,客人们都会觉得很新鲜。”

此刻他滔滔不绝,不仅是因为心情大好,还隐含了对我的批评。

柳老师将这个客户移交给我后,大约一个月前,我为他做完第一次调音。他的具体情况我并不了解,只知道是位专业的钢琴家。然而,他家的这架钢琴却没怎么弹过,也疏于保养。在我上门调音那天,他根本不在旁边,也没有表达过任何需求。

上个礼拜,他打来电话投诉,说因为更换了调音师,钢琴的声音不对劲。距离完成调音已经过去一个月,早就超过免费调整的期限,更何况,他还指明要让另一位调音师进行返工。

我在一旁观摩柳老师返工。虽然他说我不必在场,但我想亲眼看看问题出在哪里。柳老师的操作依旧像往常那样娴熟。看着他有板有眼地进行调音,我终于充分理解委托人对他的信赖。就算我们用完全相同的调音方法,打造出完全相同的音色,客人的满意度肯定还是有高有低。

“improvisation,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上条问柳老师。

“即兴演奏。”

“不愧是小柳。”上条夸张地笑道,“我在店里经常被客人要求即兴演奏,说实话,很难的,通常也是一些比较老到的客人才会提这种高难度的要求。不是我想为难你们。”

“没错。”柳老师附和道。

“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关键是这个即兴。能不能理解我的意图,根据当时的情况调整音色,这很重要。”

“客人的要求,我们都会尽量满足的。”

也许听不惯柳老师打官腔,上条收起笑容道:“这一位,是实习生吧?为什么派他过来给我调音呢?我可是靠钢琴吃饭的,我也是你们乐器店的老客户了,也太不重视我了吧?”他看都不看我一眼,语气强硬。

“外村不是实习生,是我们店里正式的调音技术员。”

“但他手艺很差啊。”上条直截了当。

“不,外村虽然年轻,但手艺没问题。”柳老师出言维护。

上条抱着手臂,连连摇头。

一个月后的返工,柳老师毫不客气地要求按照公司规定重新付费。今后上条恐怕不会再找我们调音了吧。

“如果有专属的调音师每天对钢琴进行调整,钢琴家弹起来一定会得心应手吧。”我们在纷飞的雪中走向停车场。对刚才发生的事,我隐隐有着自己的想法。

“音乐厅是会这样的。”柳老师脱口而出,心情很不好的样子,“说什么根据每天的心情改变音色,你真觉得可能吗?这根本是钢琴无法达到的。”

也许吧。决定钢琴音色的不单单是钢琴家,钢琴有它自身的独特个性。钢琴家也各不相同。两者相互配合,通力合作,最终形成了特定的音色。这种协调也是演奏的基础。

“例如,有一家很好吃的餐厅。”

又来了!我竖起耳朵。柳老师很爱打比方,而且,与饮食相关的比喻特别多。

“如果这家餐厅号称可以根据你当天的身体状况和心情提供菜肴,这听起来很棒吧。可是,如果你充分信赖这家店,你会提出来说,让他们根据你的情况,随意改变菜肴的口味吗?你会吗?”

“我不会。”

“这不就结了。我们想要品尝的,难道不是这家店独特的味道吗?作为客人,我们期待的是美味的东西,经典的菜色,不是吗?”

我默默点点头。柳老师的话很有道理。他能这么说,源于他充分的自信。但不管调音师打造出怎样的音色,最终对演奏负责的,仍是钢琴家。因此我也能够接受上条的观点。

“总之,作为餐厅,让客人吃第一口就感到美味很重要。”

“的确。”

真正专业的厨师,关注的不仅仅是第一口,连最后一口都要一样好吃,他们为此不断努力。钢琴的音色也是如此,追求第一个音带来的冲击力固然重要,而整体的协调和完整性同样必不可少。

这的确是个两难的命题。

“别灰心,”柳老师抿着嘴,看了我一眼,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一点都没做错。”

“谢谢您。”

要柳老师为我操心实在过意不去。如果我真的没做错,又怎会接到客人的投诉呢?更何况,还被客人直截了当指出手艺很差。

“这种事情经常有的,运气不好罢了,认真你就输了。”柳老师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他透过雨伞的边缘望着白茫茫的天空,“你的努力不会白费的。”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转头看我。

“……啊?”

我们停下脚步,终于直面彼此。

“我从来没有想过是不是白费这个问题。”我坦诚道。

柳老师笑道:“这就好,外村,原来你从来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啊。”他将手伸向车门,“也就是说,你从来不会后悔,也不会反省,去思考会不会白费?还是说,你根本没有徒劳这个概念?”

“不,这我是知道的。”我急忙回答。

“好吧。”

“可我不明白,您说的徒劳,究竟指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