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22/39页)
秋野老师看着手中的黄色耳塞:“也没什么好看的。”
“谢谢您。”我权当他答应了,赶忙道谢。
“别抱什么期待,就是很普通的调音。”
我恰恰想知道,对于秋野老师来说,怎样调音算是普通。
“麻烦您了。”
秋野老师依然看起来很为难的样子,顺手将耳塞重新塞进耳朵。
次日,我陪同秋野老师外出调音,对方果然是极为普通的家庭。随处可见的独栋房子,以及普及型的立式钢琴。然而,秋野老师的工作方式却一点都不普通。
他速度非常快,是我迄今为止见过最迅速的调音。通常需要将近两小时的工作,他只花了一半的时间就完成了。而且,看起来格外轻松。以至于我产生了奇异的错觉,仿佛调音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他的每个操作都异常准确,毫无多余的成分。调音很快就完成了,他把拆下来的面板装回去,用布擦拭琴键和桃花心木制成的顶板,将原本摊放在钢琴上的《拜厄钢琴基础教程》放回原位。他走到里屋,跟委托人打招呼,用跟平日截然不同的殷勤口吻与女主人谈话,确定一年后调音的大致日程。
直到离开客户家,那个熟悉的秋野老师才重新出现。我们并排朝停在远处的小轿车走去。
“我说了吧,没什么好看的。”
“不,”我答道,“很有意思。”
“是吗?我没觉得有意思。”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哦,不,别误会。”秋野老师摆摆手,“很快吧?那户人家只要调一下音高就行,没什么特别要求。你看到了吗?他们家孩子读小学,在练‘拜厄’。”
我只看到那本《拜厄钢琴基础教程》。小学生练“拜厄”很常见,是否因为很普遍,秋野老师才觉得没意思呢?
“你看到椅子的高度了吧?那家的孩子,已经念小学高年级了,还在练‘拜厄’,说明学琴并不是很用心,也没有多爱弹钢琴。”
我点头附和。同时心里有所保留,不能因为演奏者对钢琴不够投入,就用敷衍的态度进行调音。
“话说在前头,我动作快不代表偷工减料,一般调音高的话,我只需要三十分钟就够了。”
这一点我看得一清二楚。秋野老师经验和技巧兼备,操作丝毫没有迟疑,因此格外迅速。
“以前,你不是说过,觉得用不一样的态度对待不同的客人,是不好的。”
他居然还记得。这让我颇感意外。我仍然这么想,虽然没有明确说过,但秋野老师却察觉到了,还一直记在心里。
“一个平时骑50cc摩托车的人,是不可能驾驭得了哈雷机车的。调音也是如此。如果你把所有钢琴都调得异常灵敏,对那些演奏水平不够的人来讲,反而是一种负担。”
我一边开车门,一边试着反驳:“但是,哈雷机车只要多练习,也能学会啊?”
“那要看人家想不想骑。至少现在,还骑不了,也不想骑。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保养那辆50cc的摩托车呢?我觉得这样才是负责任的态度吧。”
也许秋野老师的说法不无道理。
“说实话,我也想把钢琴调得更加灵敏,但我不会这么做,保留一定的余地,是为了适当掩盖瑕疵。我觉得调音要符合客人的水准才行。”
“嗯……”
秋野老师坐上副驾驶,关上车门:“反正事实就是如此,如果有得选,我当然也想为哈雷机车服务。”
秋野老师显然不是做不到,而是刻意有所保留。性能过于卓越的钢琴,普通人无法驾驭。他并非瞧不起那些演奏技巧粗疏的初学者,反而是在对他们表示尊重。就好比棒球,虽然能让棒球飞得更远,但一上来就把金属球棒塞给小学生,未免强人所难。
“只不过,我觉得有点可惜。”
无论秋野老师、钢琴,抑或挥舞木质球棒的小学生,似乎都被辜负了。
已经戴上黄色耳塞的秋野老师,不再吭声。
“据说明年会来表演!”
北川说出某个著名钢琴家的名字,格外兴奋。听说那是位非常受欢迎的法国钢琴家,人称“钢琴贵公子”。
“是吗?”我说。
“听说是明年。估计会在那边的音乐厅表演吧?”
所谓“那边”,指的是邻镇。
邻镇的音乐厅非常气派。他们拥有多架钢琴,每当有重量级的钢琴家访日,入场券提前几个月便被一抢而空。音乐厅使用的都是贝森朵夫[5]公司生产的钢琴。这个牌子的钢琴几乎代表了音乐厅的档次,多数钢琴家们倾向于选择这一品牌。然而问题是,贝森朵夫的钢琴都配有公司专属的调音师,我们一概不能插手。
“哦,”柳老师听到我们的对话,耸了耸肩,“他们家是吧?”
历史悠久的顶级钢琴制造商贝森朵夫会为客户安排自家的调音师上门服务。不仅不让别家调音师插手,甚至连碰都不让碰。他们公司的调音师水平一流,态度却出了名的差。听说他们丝毫不会掩饰对其他品牌的不屑。
“我不太喜欢名门这个词,估计我是没这个缘分了,那个圈子我一辈子都不可能挤进去。就算把我整个人倒过来也没用。”
“柳老师,倒过来站都站不稳吧,还是得脚踏实地才好啊。”
“但是,我们有板鸟先生啊。”他诧异地看看我,不确定我刚才是不是开玩笑,“不管他们是不是出身名门,在调音方面,能超越板鸟先生的又有几个?能让钢琴家和听众都拍手叫好的调音师又有几个?就算是贝森朵夫旗下的调音师,水平肯定也是参差不齐。有本事和板鸟比比看啊,你说对不对,外村?”
“嗯。”
他们不太可能超越板鸟先生。看样子,柳老师也很清楚,板鸟先生的调音技艺究竟有多么精湛。与其他人根本不在一个层次。
“自家的钢琴只让自家员工经手,这未免太小气了。这个世界上,钢琴和调音师数不胜数,为什么不堂堂正正地用实力说话,看谁有资格进行调音呢?我看他们是害怕竞争,说到底,名门不过如此。算了,无所谓,反正也没必要在意他们。”柳老师想了想,忽而一抬眼,“我刚才是不是很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