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28/39页)

听说,秋野老师曾经立志成为钢琴家。我很难用秋野老师的案例推测由仁将要面临的状况,毕竟每个人的心路历程各不相同,在钢琴里注入的热情或多或少,年龄、性格都有差异。可是,我特别不希望由仁未来四年会过得那么痛苦,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我跟在秋野老师身后,在通往停车场的门口,鼓起勇气问道:“你为什么会放弃钢琴家的梦想呢?”

“因为耳朵太好了。”他笑了笑,“我的耳朵很灵敏,所以我听得出来,自己弹琴的水平跟一流钢琴家究竟有多大的差距。我脑海中的音色,与耳朵听到的音色,也就是我自己弹出来的音色,有多么悬殊的差别。这条鸿沟,我永远没办法填满。”

幸好,秋野老师现在已经不会梦到相同的场景。

“耳朵好,说明你是天生的调音师啊。”我说。

“你现在嘴巴也很能说了嘛。”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难得一天有两个委托,这一天我有两户人家要跑。晚上七点多,我回到办公室,看到桌子上有一张柳老师留的字条——

“好消息。”

我看着用黑色圆珠笔写的三个字,不知发生了什么。

我把字条拿在手里,忽然意识到,一定与双胞胎姐妹有关。虽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柳老师急于告诉我的好消息,除此以外,别无其他。

我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拨打柳老师的手机,他很快就接了。

“喂。”

“好消息,该不会是……”

没等我说完,柳老师就说:“刚才她们来预约了,又要去调音了。”

“调音?”

他的声音又一次盖过了我:“佐仓家啊!双胞胎姐妹那儿!佐仓太太打电话来预约了!”

“哦。”

果然是这样。谢天谢地!我一直苦等这一天的到来。

“她们又能弹琴了。”电话那头忽而沉默了一会儿,“至少,有一个能弹了。”

是的,有一个能弹了,一定是和音。我也希望她们两个都能好起来,有一个能重新坐到钢琴前,至少胜过两个都不能弹。实在好太多了。

“我想说,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们一起去她们家吧。”

“真的吗?我能和您一起去吗?”

“佐仓太太也怕给我们添麻烦,但据说,这是双胞胎特别要求的。”

在约好的日期,我和柳老师拜访了佐仓家。那是在一周后的一个下午。

佐仓太太满面笑容,出来应门:“欢迎欢迎。”

双胞胎姐妹从里屋迎出来,双双鞠躬致意。

“好久不见。”

“让大家担心了。”

听上去她们的状态很不错。

“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哪儿的话,”柳老师含笑回应,“又接到调音的委托,我们也很开心。”

我站在后面跟着低下头。的确,接到佐仓太太的电话后,我的心里有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众人一同来到琴房。

“今天有什么特殊要求吗?”柳老师问。

“您帮我们决定就好。”

双胞胎异口同声。

“好的,如果有任何需要,随时跟我说。”

在她们离开琴房后,柳老师脱下上衣,放在琴凳上。

他打开一尘不染的黑色钢琴,敲了一下白键。基准音“la”几乎没有任何音准上的偏差。距离上次近距离观摩柳老师的调音工作,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现在的我已然习惯独立应对。

我不免寻思,双胞胎把我叫来是出于怎样的理由。为什么要让我和柳老师一起来?之前,由仁来店里找我,告诉我病情。也许她们认为,此时情况有所好转,出于礼貌有必要让我知道。

在柳老师专心调音的时候,许多念头一一涌现,又逐个消失。

这间琴房的隔音措施特别周密。钢琴的琴脚垫着隔音装置,下面还铺着长毛地毯,窗子挂着厚重的隔音窗帘,还是双层的。之前来的时候,佐仓家就给我留下了一丝不苟的印象。也许因为住公寓,这是理所当然的措施。而今年,我忽然觉得异常严密的隔音,吸走了几乎一半的钢琴声,未免太可惜了。这让和音的钢琴魅力大打折扣。

留意到这个细节后,我开始坐立难安。即使减少了一半和音钢琴的魅力仍然能那么出色吗?

趁柳老师在处理琴弦的时候,我试着双手敲响琴键,声音干巴巴的,很快就消散了,几乎没有多少回响。我走到窗边,拉开隔音窗帘,随后再次敲击琴键,虽然只是细微的差别,但回响明显延长。白天弹琴的时候,拉开这厚重的窗帘并不过分。

“把窗帘拉上。”柳老师说,“她们家一直拉着窗帘,调音也要保持这个状态才行。”

“可是,这太浪费了,我希望她们弹琴的时候不要拉窗帘。”

“你真是个任性的家伙。”

“啊?”

“有什么好惊讶的?”

“不好意思。”

在我印象中,从来没人说过我“任性”。

“任性?你是说我吗?”

柳老师皱着眉头:“除了你还有谁?”

“好吧。”

没办法,我只好将窗帘恢复原状,隔断的不仅是声音,还有阳光。我不甘心,忍不住再次拉开窗帘,好让夕阳那柔和的光线投射进来。

“喂!”

“好吧。”

我不情不愿地又把窗帘拉上。

“怎么这么幼稚。”

也从来没人说过我“幼稚”。原来我是个任性的人,幼稚的人。好吧。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情似乎轻松了许多。

“你一个人笑什么呢?”

“没什么,不好意思。”

以前的我,为什么做不到任性,非要逼自己装出成熟的模样呢?扮演那个懂事而稳重的哥哥,活在弟弟的阴影里,消磨了自己的个性。

被柳老师指出我的任性和幼稚后,我终于明白,从前的我,几乎对所有东西都漠不关心。也就是说,我不过是没有耍性子的对象而已。

所谓的任性,是相信自己,充分展现自己的个性,让心里那个幼稚的小孩勇敢发声。

关于双胞胎为什么把我叫来,我依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柳老师的调音工作则按部就班地向前推进。这是最为标准的调音。以前跟随他实习的那段时期,我并没有深刻的体会,独当一面后再次观摩,我才发现柳老师的操作如此认真,如此巧妙。我没必要模仿他,因为不是人人都能达到这样的境界。他是一个标杆。如今想来,实习期间能分在柳老师手下,简直太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