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26/39页)

“奶奶说了,虽然不懂钢琴也不懂音乐,但你从小就喜欢森林,就算迷路也知道怎么回家,一定没事的。”

弟弟兀自在前面走着。

快到房门口的时候,他突然气呼呼地说:“你这算什么,总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他的脸涨得通红,“奶奶把你当作她的骄傲。”

我想要反驳,却又无话可说。

“我很难过,为什么奶奶会离开我们呢?她死了,我又该怎么办呢?”

我听到他哭泣的声音,憋在心里的话终于脱口而出:“我也很难过啊!”

那简直不像我的嗓音。

哭出来就没事了。我的眼泪早就夺眶而出。我用手搂着弟弟,如今他的个子比我更加高大,有多久没抱他了?一度撒开手离我而去的东西,似乎重新回来了。属于我的世界,轮廓愈加鲜明。

次日一早,我去森林散步。我来到一棵鱼鳞云杉树下,踩着树下的杂草,抚摩暗褐色的树干。树梢上有乌鸦在叫。这感觉如此熟悉。我不禁疑惑,这一切我都忘了吗?我的心已经离开这里了吗?风吹过来,裹挟着森林的气息。树叶摇晃,树枝相互摩擦。鱼鳞云杉苍翠的树叶落下来,形成没有音阶的声响。我把耳朵抵在树干上,仿佛听得到树根汲取水分的声音。乌鸦又叫了一声。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多想把心里的话喊出来。正因为我一直都知道,鱼鳞云杉能够发出怎样的声响,所以才会对钢琴感到亲切,被它深深吸引。

钢琴最原始的面貌,我一直看在眼里。乐器,起初或许就是森林给人类的礼物。

弟弟的话语萦绕在我耳边,“大山夜晚的声音”。

我不曾察觉,原来“大山夜晚的声音”,早已融化在我们的骨血之中。它就是奶奶看到的声音,奶奶听到的声音。

前台把我从二楼叫下来,在楼下等我的是由仁。佐仓家的双胞胎妹妹。

我的心忽然揪了起来。

“下午好。”她像往常那样微笑着跟我打招呼。

我下意识地快步上前,故作轻松地说:“最近还好吧?”

“很好,谢谢。”

由仁的声音听起来很积极,我悬着的心也跟着放了下来。

自从她们两姐妹家的调音被取消后,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好一阵子。我们得到的说法唯有“无法继续弹琴”这一个理由,之后便再也没有她们的消息。我们自然不便主动打听,所以这件事一直悬在心上。

当听说双胞胎姐妹中间有一个人无法继续弹琴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希望留下的是和音。我并不是将和音与由仁两个人进行比较,而是她们的钢琴。我特别偏爱和音弹琴的感觉,不希望以后再也听不到她弹琴。这个想法给我带来很强的罪恶感,感觉对不起由仁。可我又有什么资格对不起人家呢?我的期待,我的愿望,我的抱歉,又有什么用呢?想到这一层,我才略感宽慰。

今天,由仁的到来让我感到很欣慰。看到她积极开朗的样子,真是太好了。我心中的罪恶感总算又得以减轻几分。

见到由仁的同时,我立刻就知道,原来无法继续弹琴的是和音,留下的是由仁的钢琴。这个结果并没有令我失望,我真心为眼前的由仁感到高兴。她健健康康的,真好。当然,我同时也祝愿和音有朝一日好起来。

“之前不好意思,临时取消了调音。”由仁一脸严肃地道歉。

“没关系的,不用放在心上。”我也像她一样鞠躬说道。

由仁微笑道:“这病很奇怪,平时一切都好,只要一弹琴,手指就没办法活动。”

听她忽然提起病情,让我不由得浑身紧张。最直接的反应是,天底下居然有如此奇怪的症状。我犹豫着该怎么接话才好,“真遗憾”显得轻率,“保重”太随意,说什么似乎都不合适。

“能治……”

原本想问这病能不能治好,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这问题未免太不顾及由仁的感受了。由仁该如何作答,万一和音的病治不好,让妹妹由仁亲口回答岂不是太残酷了。我为自己的浅薄和草率深感羞愧。

由仁似乎读出了我的用意。

“现在不确定能不能治好,基本上很难治,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听着由仁简洁而淡然的解释,我的后背忽然一阵紧张,和音可能再也无法弹钢琴了。我百分之百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发生。但是,不管我愿不愿意,和音都生了病,这就是事实。

“别这样,我现在已经看开了。应该说,之前很难过,后来慢慢有所好转,这才特地过来跟你汇报一下。”

我完全说不出话,简直太没用了。越到这种时候,越考验为人的度量和能力。我的心里满是愧疚。

“谢谢你特意跑来告诉我。”

“不客气。”由仁笑着说。

她看起来跟往常没什么两样。也许只是表面上。我无从知晓,她的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风暴。

“话说回来,今天有件事情想跟您商量,有关和音。”她小声说,“确诊以后,她状态一直不好,始终不肯踏进琴房半步,真拿她没办法。”

这也难怪。和音的状态怎么可能好,她怎么会不难过。我想,真正束手无策、孤立无援的,是和音,而非由仁。

“得病的又不是她,她干吗不弹琴?简直是凑热闹。”由仁装出嗔怪的口气,鼻头挤出皱纹。

故作嗔怪的表情。拿她没办法。无法弹琴。凑热闹……我终于回过神来。得病的不是和音,是由仁。无法弹琴的居然是由仁。眼前的状况一下子颠倒过来。

“和音在跟我赌气,因为我的病。”她娓娓道来,“准确地说,她不是在生我的气,是在气这个病。气我因为生病弹不了琴,也气她自己跟着没办法弹琴。”

“你不生气吗?”我问。

由仁想了想:“气啊。”

“嗯。”

是的,这是显而易见的。但这孩子又能去生谁的气呢?她一定非常无助。

“我原本希望,她可以加倍努力,弥补我无法弹琴的缺失,可最后却是这样……”她欲言又止,张着嘴,连续吸了两口气,仿佛氧气无法顺利到达肺部。她的眼睛瞬间噙满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