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25/39页)
如果立志为一流的钢琴家服务,那么成为音乐会特约调音师就是一个明确的目标。而此刻的我,想要去的,显然是另一个地方。
我无意成为音乐会特约调音师。
现在说这些,丝毫没有意义。即便积累了多年的经验,不断磨炼钻研,能够成为音乐会特约调音师的,都是凤毛麟角的幸运儿。或许还有人会认为,过早地对这条路加以否定,形同逃避。
但是,我逐渐看清楚的是,音乐不是用来比赛或竞争的。那么,调音师更与竞争无关。如果硬要设定目标,成就和地位并不重要,而应该追求某种状态。
“那是既明快又安静,既清澈又亲切的文体,那是在温暖平易之余,也能够承载冷峻深邃的文体,那是如梦境般美丽,又像现实般确定的文体。”
我再次想起读过无数次、已然烂熟于胸的原民喜的这段话。这几句话本身就异常优美,每次默念都能让我备感澄净。我所希望达到的状态,再没有比这段话更为贴切的表述了。
老家传来消息,祖母病危。
我第一时间回老家,却还是没赶上最后一刻。我到的时候,祖母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
全家人、几位亲戚,连同村里的人聚在一起,在山上举行了简朴的葬礼。
祖母出身贫寒,年纪轻轻就嫁了人,被迁移到大山里当拓荒者。家里以林业为生,日子过得一直很清贫。同一批拓荒者后来陆续下山,山里只剩下零零散散几户人家。祖母三十多岁就守了寡,林业干不下去,她投靠改行畜牧业的朋友,将儿子女儿拉扯大。女儿中学毕业后离开大山,嫁给了城里人。儿子一度出去念高中,后来在政府机关找到工作,回到山里生活。她的儿子,也就是我父亲,结婚生子,有了我和弟弟。
这就是我知道的,关于祖母的全部。她是个勤劳的人,平日沉默寡言。
我家后门通往森林的地方,摆着一把快要枯烂的木头椅子。从我记事起,那把椅子就一直放在那儿。祖母经常会坐在椅子上,默默眺望对面的森林。面对这片苍茫的森林,祖母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我感到背后有人靠近,转过头,只见弟弟一边将围巾一圈圈地卷在脖子上,一边朝我走过来。
“好冷啊。”说着,他站到椅子旁边,环顾四周后笑道,“这里还真是什么都没变,好可怕。”
“是啊。”我笑着点头。说起来,最外围的白桦树,比我们小的时候高了不少。
一阵风吹来,弟弟缩紧身子:“今年夏天,我去海边了。”
“嗯。”
“跟大学同学一起。”
“去游泳了?”
弟弟笑着摇摇头:“你知道我不会游泳的。”
我们都不会游泳。山里的学校规模很小,没有游泳池。山脚下的镇子里有公共游泳池,不少同学都会去那儿学游泳,我们两兄弟直到中学毕业仍然是旱鸭子。
“你见过海吗?”
“当然见过。”
中学毕业旅行,我们班去了北海道南部,看到了秋天的日本海。念专科学校的时候,距离港口也很近,却很少有机会去海边。
又吹来一阵风,弟弟冷得直打哆嗦,树木随风摆动。
“晚上,在海边散步,能够听到山上夜晚的声音。”
山上的夜晚是怎样的声音?我努力追忆,如黑洞般静谧的、大山中的夜晚忽而浮现在眼前。
“你记得吗,就像今天这种大风天,晚上会有特别的声响,树叶晃动的沙沙声,还有呜咽似的声音。”
都是树木被风吹过的声音吧。树叶的震动,树枝的摇晃,成千上万棵树一起如泣如诉。我连带着想起弟弟因为害怕,钻进祖母被窝的样子。
“我在海边听到了一模一样的声音,我使劲地找,四周哪里有山,还问同学,这声音从哪儿来。”
“嗯。”
“同学说,这就是海边会有的声音。”
我还头一回听说,海边的声音,跟大山里的声响如此相似。
“真是不可思议,大山居然跟大海有着相同的声音。”弟弟望着树梢笑道,“我在想,说不定,在海边长大的人,来我们山里,也会听到熟悉的声音,然后大吃一惊呢。”
我望着被染成淡紫色的天空,皎洁的月亮正从山的边缘露出脸来。我假装仰望天空,偷偷看了一眼弟弟的侧脸。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温暖平和?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好好看看他了。弟弟小的时候很爱哭,比他大两岁的我承担起哥哥的责任,主动帮忙带他。渐渐地,我们开始扮演固定的角色,我成了懂事而稳重的哥哥,他则是乖巧、讨人喜欢的弟弟。我倒是不反感这样的角色设定。
但现在,再次看到弟弟的侧脸,我的心里好像有个结被解开了。这反过来证明,我们之间并非毫无芥蒂。读书以后,弟弟的成绩比我好一些。运动细胞也比我发达。我是因此而嫉妒他吗,还是,因为弟弟比我更受母亲和祖母的宠爱?
“哥,不回山里生活,你是不是觉得过意不去?”弟弟转过头,“上次你说要当调音师,看起来很愧疚的样子。”
“有吗?”
“有啊。那时候奶奶就说,不必觉得愧疚,不用考虑继不继承家里。或许她这话也是说给我听的。”
继承?这个家有什么可以继承?我将这个无聊的问题吞了回去。我们生长在这座大山里,要说继承,那些东西不是已经融入我们的骨血之中了吗?
“你从小就爱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周围的人总是搞不懂你在想些什么。”
我诧异地望着他:“我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着边际的话?反而是弟弟经常拉着母亲和祖母畅想未来,哄她们高兴。
“你忘啦?你不是很激动地说,要闯进钢琴的世界吗?我连世界是什么样子都还没见过,这种虚幻的词我从来不用。”
“我也没见过。”
但这里不就是一个世界吗?
“世界啊,音乐啊,你谈论的都是些很宏大的东西。”弟弟呼出一口白气,“这里也算一个世界吗?只不过是大山而已吧。自从离开村子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比这里更落后的地方。”他冷得直跺脚,双手不住摩擦,“别感冒了,进屋吧。”
在弟弟的催促下,我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