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27/39页)

我想要伸出手去,手臂却紧紧贴在身体两侧,不听使唤。我真想拍拍她的肩膀,轻抚她的后背,或是擦去她脸颊的泪水。我真想安慰她,没关系的,一切都会好的。可现实一定比我想象中更冷酷。

眼看泪水就要滑下来,由仁迅速地用手背在脸颊上抹了两下。我一面觉得哭出来也许更好,一面又松了口气,不必面对泪流满面的场景。

忽然,我听到一声刻意的咳嗽声,循声望去,原来是秋野老师提着工具箱经过。一边是默默垂泪的高中女生,一边是哑口无言的木讷男子。以旁人的视角,或许会别有一番解读吧。

由仁低着头,让心情逐渐平复。等她再次抬起头,泪水已然消失,眼睛和鼻子红红的,有一绺头发贴在脸上。“不好意思,今天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

说完,由仁转过身,推开店门,径直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是好。现在是工作时间。然而,比起接下来的工作,没能跟由仁推心置腹地好好谈一次,我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的。

我追了出去,由仁没走多远,我抓着她校服的袖子说:“我送你。”

“不用了,没关系的。”

由仁的脸上依然挂着微笑。我分辨不出微笑背后的含义。她专程过来跟我坦白一切,又匆忙离开,是对我的反应感到失望了吗?我能就这样放她离开吗?

“要不要一起喝杯下午茶?”即使不知道附近哪里可以喝茶,我还是这么提议。

“没关系的。”由仁笑着回答。

“那好,路上小心。”被由仁拒绝的我,唯有松开手,朝她挥手道别。

由仁点点头,转过身。很快便消失在街角,没有回头。

天空又飘起了雪花。都已经五月下旬了,这天气,真教人看不懂。

我转身往回走,推开员工入口大门时,不经意地,想起隆冬时节万里无云的天空。通透的蓝色,太阳光毫无遮挡地洒下来,被霜冻包裹的枝条闪烁银色的光芒,亮得刺眼。这样的日子,气温往往很低,低至零下二十五度的日子,多半都是这样的晴天。

我所生长的小山村,冬天最冷的时候会达到零下三十多度。每年,这样的极寒天气总会有那么一两次,而前一晚,星星会集体出现,挂满整个夜空。第二天清晨,天空中一片云都没有,天地万物仿佛全都被冻住了,唯有雪花和冰闪闪发光。人们呼出的气冻住了,睫毛冻住了,不小心张开嘴巴,连喉咙和气管都快结冰了。暴露在冷空气中的皮肤会有刺痛感。

我想起了那样的清晨。越晴朗的日子,反而越可怕。苦恼的和音,笑得全无破绽的由仁。还有,突然落泪的由仁。内心结冰的,究竟是谁呢?这个问题,恐怕谁都无法轻易给出答案。

那是大楼的屋顶。我独自站在防坠栅栏外。大楼的边缘,宽度不过二十厘米,鞋头已经悬空。我能够看得到,楼下很远的地方,车流和行人的移动。为了缓解双腿的战栗感,我尽量压低重心,保持平衡。抬起头,望着天空,没事,我还可以坚持。风在这个时候吹起,我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有没有人,能快些赶来救我。

风无情地猛吹,大厦开始倾斜。这是我的错觉。大厦并没有倾斜,是我的身体在风的作用下摇摇欲坠。我筋疲力尽,双腿打战。我就快要不行了。

我努力站稳脚跟,坚持着,尽量不往下看,我要挺住。风更大了,我的身体猛烈摇晃、倾斜。要不要索性放弃算了?反正终究要跌下去。不,再努把力。再坚持一会儿。或许还有得救的可能。

可是,强风再次袭来,身体不听使唤地向下探。

秋野老师整理完便当盒,用红色格子的裹布扎紧后,抬起头问:“你觉得呢?”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分享了一个频繁出现的梦境。

“我经常做相同的梦。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站在一个很高的地方,很危险,眼看就要摔下去了,也没人来救我,再加上天气很差,不是狂风猛吹,就是大厦倾斜。在梦里,我知道自己肯定会摔下去的,但我还是死撑着,坚持到最后一刻,但最后还是掉下去了。”

“在梦里,摔下去也会死吗?”我问。

“不知道,这不重要。”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呢?我不懂他为什么突然聊起梦境。

“关键是重复做相同的梦。前几次我都死死支撑,累极了,结果还是会掉下去。”

“真是可怕的梦。”

“很讨厌的梦。醒来总是大汗淋漓。而且到后来,再做这个梦,我自己也知道,不会有人前来营救,最后都是一样的结局。努力也是白费的。所以后来,我总是很快就放弃了。”他若有所思,“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最后一次做这个梦,我悬在一座高山上,很快意识到又是同样的戏码,没等风雨来考验我,就自己主动跳了下去。”他用食指从眼睛的位置向办公桌画了一道抛物线,“我醒了以后,一点汗都没出,于是我就明白了,放弃原来是这个意思。”

“你是指放弃在梦里的挣扎和抵抗吗?”

“是不是很好懂?反正在梦到自己主动跳下山之后,我就决定要干调音师这份工作。”他站起身,“好了,去工作吧。”

“嗯……好的。”

我望着秋野老师离开办公室的瘦削背影,突然追了出去。他已经走到一楼,听到我的脚步声,转过身来。

我赶忙走过去,问道:“你主动跳下去,距离第一次做这个梦,过去多久了?”

“四年。”他脱口而出。

“四年。”我小声重复。

这个答案有些超出我的预料。接下去的四年,由仁也会活在类似的恐惧之中吗?并且,最终,她也会选择主动往下跳吗?

我记得,由仁来店里找我,也就是她落泪的那天,秋野老师正好经过。我猜,秋野老师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说这番话,一定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我,由仁放弃钢琴,也会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

四年究竟算长还是短呢?秋野老师花了四年,也许由仁会需要更长的时间。与其做无谓的坚持,还不如早点跳下去。

我有点想问秋野老师,跳下去的时候,他的内心会不会害怕,可是我问不出口。与跌落之前长时间的恐惧相比,主动跳下去也许不算什么,而且,终究难逃坠落命运的绝望更可怕。至少,跳下去是自己的决定,说不定在那个瞬间,我们大可以坦然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