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4/39页)

现在的我依旧如此,除了在美丽的事物面前驻足眺望,别无他法。树木、山林、季节无法为谁停留,我们始终只是局外人。但美丽的事物就在那里,不增不减,冠以“美丽”之名,会让心中的情愫得以安放,抑或使分享与交换成为可能。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只美丽的盒子,我所做的,只是将盒盖打开而已。

美丽的事物从我的记忆中浮出水面,如同吸铁石吸附铁砂般自然而然。

同时,随处可见的美丽也令我备感惊讶。它们如此理所当然,却又堪称奇迹。我恍然大悟:美丽无处不在,只不过我没有发现美的慧眼。也许,它就在那天放学后的高中体育馆。

如果,翻涌美妙音符的钢琴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我心甘情愿服侍左右。

第一次外出调音的情形我至今记忆犹新。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在进公司五个月之后,我终于被允许陪同柳老师为顾客上门调音。名义上我是柳老师的助手,但我的任务主要是观摩和学习。对我来说,这是个难得的学习机会,不仅涉及调音的相关技术,还有在客户家中的言谈举止规范,以及与客户交流的方式。

我很紧张。站在那幢白色的公寓入口处,望着按下门铃的柳老师,我忽然不安起来。有朝一日,我能否按下那个门铃?很快地,对讲机里传来亲切的女声,大门解锁,我这才意识到,这户人家正等候着调音师的到来。准确地说,严阵以待的多半是委托人身旁的那架钢琴吧。

柳老师在公寓走廊里轻声说:“每次都很期待帮这家人调音。”

一位年纪与我母亲相当的女性开门领我们进去。一进屋,右侧就是琴房。这个房间大约有十平方米,正中间放着一架三角钢琴,尺寸是最小型的那种。地上铺着长毛地毯,窗户拉着厚厚的窗帘,应该是为了隔音。钢琴前面摆着两把椅子,想必它的主人还在学琴阶段,由老师上门授课。

这架黑色钢琴一尘不染。虽然看起来并不是特别高级,但颇受这家人的爱护。而且,听得出,他们弹得很勤。柳老师随手弹了一个音阶,分明能听到音准有所偏差,距离上一次调音不过半年,可见使用频率颇高。

我有点明白柳老师口中的“期待”。如果是被主人爱护着并经常弹奏的钢琴,为这样的钢琴调音是很愉快的事。那些一年后音准几乎不变的钢琴,让调音师很省心,却也毫无成就感可言。

钢琴渴望被人弹奏,也渴望被打开。被人打开,也被音乐打开。否则,又如何能奉献出清丽流转的悦耳音符呢?

柳老师敲响音叉,与眼前这架钢琴的“la”音形成共鸣,联成一体。

虽然每一架钢琴都各有各的韵味表情,是相互独立的乐器,但它们的精神是相通的。譬如广播,电台用电波传递言语和音乐,随后被一根又一根天线接收。同样,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都流淌着美妙的音乐,而一架又一架钢琴则将它们演绎成形。我们的使命就是通过调音,让钢琴演绎出更美妙的音乐,调节琴弦的松紧、弦槌的状态以及声波的频率,从而使钢琴与所有的音乐联成一体。现在,柳老师的所有努力都是出于这个目的。

两小时后,调音工作接近尾声,玄关处传来打招呼的声音:“我回来了!”年轻女孩的说话声。

调音需要比较长的时间,也难免发出杂音,很多客户会把房门关起来。然而那一天,门却是开着的。想必是钢琴的主人希望回到家就能第一时间看到正在进行调音的钢琴。果不其然,她很快出现在琴房。模样像是高中生,黑发及肩,看起来很乖巧的样子。

她对柳老师和我分别鞠躬问好,然后靠着墙站在一边,静静地观察柳老师的工作。

“你觉得怎么样?”柳老师随手弹了两个音阶,让到一边。

女孩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灵巧地奏出一个又一个音符,好像是在对柳老师的问题做出回应。那动听的旋律令我不自觉地站了起来,耳朵发红,一直蔓延到脖子。

“如何?好好弹一弹,仔细听听吧。”柳老师笑着说。

站在钢琴前的女孩拖过凳子坐下来,手指不紧不慢地在琴键上跃动。她两手同时弹奏,听上去像活动手指用的练习曲目,很短。那声音美极了,饱满、鲜明,充满光泽。我的耳朵一直麻麻的,真希望那首练习曲能再长一点。

弹奏完毕,女孩将双手放在膝盖上,重重点了点头:“谢谢您,我觉得声音很好听。”她的声音很轻,有些腼腆。

“行,那就这样吧。”柳老师说。

“对了,等一等,”她仰起脸蛋,“我妹妹马上就要回来了,等等她可以吗?”

女孩的妹妹是中学生吗?决定权在妹妹手里?还是她没有独自做决定的勇气?我心中不禁纳闷。

柳老师笑眯眯地回答:“当然可以。”

女孩走出琴房,女主人很快端来茶点,摆在小边桌上。“别客气,坐下来吃些点心。要是过一会儿我小女儿还没回来,就不等她了。”说到最后她故意压低声音,还对我们微笑示意,应该是既不愿给我们添麻烦,又想尽可能尊重大女儿的意愿。

正在整理工具箱的柳老师连忙低头道谢。

五分钟不到,玄关处便传来房门被大力推开的声音。

“我回来了!”紧接着是一串脚步声。

“由仁,调音师已经来了哦。”

“太好了,总算赶上了!”

是女孩的声音,紧接着,她们出现在我的眼前,方才的女孩,以及刚回家的另一个女孩。她们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头发也差不多长,只是另一个女孩在耳朵的地方扎了两条辫子。

“和音,你已经弹过了?那我就不弹了。”

站在门边,望着“和音”的想必就是名为“由仁”的妹妹。

“嗯,我弹过了,你还是弹一下吧,我跟你喜欢的音色不一样。”

扎辫子的女孩退了出去,姐姐对我们解释道:“不好意思,她去洗洗手,很快就来。”

没过多久,妹妹回来了,此时,她把头发散了下来,这下我可就无法通过发型分辨这对姐妹了。

妹妹随即落座试音。

她们明明长得那么像,但同一架钢琴在妹妹手里,弹出了跟姐姐截然不同的感觉。声音的温度明显不一样,音符也更流畅,妹妹的演奏简直可以用五彩斑斓来形容。的确,唯有让她们两个都满意,我们的调音才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