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6/39页)
“能叫出花的名字很酷呢。”
“是吗?”
“当然啦,”柳老师说,“不知道就代表不关心。”
虽然聊的是花的名字,我的内心却隐隐作痛,我为自己缺乏音乐素养感到无地自容。此时此刻,我急需掌握的知识,不是花的名字,更不是树木、云朵或风的名字。刚才在客户家,被问及关于著名钢琴家音色特点的问题,我仍旧无言以对。
“你能看到跟我截然不同的风景吧。”柳老师说。
这句话点醒了我。的确,需要去看、去体会的东西太多太多。
“知道树木的名字,也许不单单是知道那么简单,在实际生活中,总会派上用场的。”柳老师似乎在安慰我。
会有什么用呢?至少对调音来讲毫无用处。“您的意思是说,跟客户闲谈的时候多个话题,总没坏处?”
柳老师深受客户的好评。当然主要是因为他在调音方面的高超技术,但不可否认,会聊天也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无论什么话题,他都能聊上几句,绝对不会冷场。而我多半只能木讷地站在一边,傻愣愣地点头。
“不,我不是指用来聊天。我是说,会对调音本身有帮助。”
调音本身?作为一个还在门外兜兜转转的见习调音师,我不太能理解柳老师的意思。
“尽可能知道事物具体叫什么,从而具体到每一个细节,这种思考和回想的能力,其实蛮重要的。”或许是因为看到我一脸茫然的样子,柳老师略微顿了顿,仿佛在想如何举例子。
“就好比……”
柳老师的“就好比”通常都没那么“好比”。总是要拐好几个弯才能想明白。我忽然意识到,要想直抵问题的核心,问问题的技巧也是必不可少的。
“你喜欢吃奶酪吗?”
“喜欢。”
“我也是。我以前也蛮喜欢奶酪的。直到最近,有一回吃到了某种得过奖的、最地道的、像发了霉一样的奶酪,简直被震撼到了。那种气味已经超出了常识的范畴,日常生活当中你绝对不会想要吃那种东西。但是,它却荣获金奖,被美食家和消费者认可。也就是说,你觉得根本难以下咽,而有人觉得它是天底下最难以割舍的美味。味觉的世界,多么深奥啊。”
我一边走一边思考,调音要如何跟奶酪扯上关系。
“对了,外村,如果客户提出,希望你把钢琴的声音调校出奶酪的气息,你会怎么办?”
我停下脚步,看着柳老师:“首先,我会问奶酪的种类。是生奶酪呢,还是熟奶酪呢?另外,还要询问具体的发酵方式,等等。”
奶酪的颜色、气味、柔软度以及吃到嘴里的味道,想必都会受发酵方式和成熟度的影响。可这些特质要如何与声音挂钩呢?
“我差点忘了,”柳老师笑着点点头,“你在牧场生活过吧?”
“不,”我笑道,“我家附近有个牧场,他们家也做奶酪。”
没错,这番对话似曾相识。当时柳老师是拿牧场的鸡蛋打比方。他说,在提到煮鸡蛋的时候,能够在一瞬间浮现的画面越多越好。那次,好像也是拜访完客户的回程途中。
“有人喜欢吃半熟的煮鸡蛋,有人喜欢吃全熟的。”我记得,当时柳老师的语气多少有点不以为然。“在喜欢半熟煮鸡蛋的人当中,也分成更偏向生鸡蛋的和更偏向熟鸡蛋的。我是喜欢稍微成形一些的鸡蛋,撒上盐,再滴上几滴橄榄油,那味道最好了。”
我从来没在煮鸡蛋上滴过橄榄油,而且,无论公寓还是老家的厨房,连橄榄油这种调味品都没有。
“对生鸡蛋的喜好没有高下之分,那只是一种偏好而已。话说回来,也不能说喜欢吃熟鸡蛋的人就是幼稚的。”
当然不幼稚。我就坚决拥护熟鸡蛋。每次只要吃到嫩黄色的、口感极其细腻的蛋黄,我都会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食物。
“总而言之,这是一种偏好。希望钢琴呈现出怎样的音色,这是由客户的偏好决定的。”
拐了好几个弯,我们终于重回正题。此前客户的要求多少令柳老师感到不快,客户提出,希望钢琴的音色能更硬一点。天底下怎会有人想要煮鸡蛋的音色呢?柳老师的比喻真是太难懂了。
“要是搭配蒸芦笋的话,一定是接近温泉蛋的生鸡蛋更好吃。把像酱汁一样的鸡蛋裹着芦笋吃很不错,不是吗?客户是在吃过这种美味的前提下,提出要更熟一点?还是压根儿没吃过,不知道人间还有此种美味?这里头的分寸,很难拿捏。”
虽然难懂,但又有他的道理。
“想要坚硬的音色,或是柔软的音色,以什么作为标准是我们首先要弄清楚的。”
当时那位客户的说法是,想要最硬的那种音色。而当柳老师调音完成后,客户又嫌音色僵硬不生动,一脸不满的样子。结果,柳老师不得不逐一调整所有的音阶,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神。
“客户提出想要柔软的音色,也是一样的,始终要抱有怀疑,而不能全盘接受。对方想要的究竟是哪一种柔软呢?柔软这个词,是否贴切呢?调音的技术自不必说,首先,跟客户达成共识与理解至关重要。在调音之前,先得仔细问清楚,找到词语背后真正的意义。”
同为半熟煮鸡蛋,是煮八分钟,还是十一分钟?同为柔软,是像春天的微风,还是松鸦的羽毛?
在明确了词语真正的意义之后,还有很远的路要走。调音师的工作无非就是用声音的方式,将某种特定的“柔软”召唤出来。
“不能轻易相信语言,同时,也不能丧失对语言的信心。”柳老师喃喃自语,望着高高的湛蓝天空,就好像那是他想到达的地方。
和柳老师相差万里的我,此刻唯有比柳老师望得更高更远才行。仰望太久,脖子又酸又痛,我的视线重又落到行道树红豆杉那红彤彤的果实上。
每个调音师,性格脾气和工作的方式方法都不尽相同。我很庆幸,有缘在柳老师手下见习。他那种仔细听取客户要求,确认音色偏好的工作方式,日后也会成为我的一部分吧。
也有调音师认为,客户的要求无足轻重。好的音色就是好的。几乎很少有客户能够准确表达出自己究竟想要何种音色。既然如此,还不如由调音师提供专业的意见。大部分客户也满足于此。我也认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如果问我喜欢怎样的音色,我同样词不达意。所以,客户说什么的确不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