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7/39页)
另一方面,弹奏中蕴含着许多宝贵的线索。喜欢什么乐曲,演奏者的年龄,弹奏的水平,钢琴的特色,练琴房的结构布局,这些都会左右最终的结果。将散落一地的拼图拼接起来,才能找出最适合的那个音色。
“有不同类型的……”
这话是秋野老师说的。他四十多岁,体格消瘦,戴银边眼镜。虽然人到中年,他的女儿却很小,家里还刚刚添了一个男婴。也许是出于对他的照顾,不管店里再怎么手忙脚乱,唯独他可以准时下班。白天他通常外出调音,因此碰到他的机会不多。秋野老师如何调校钢琴,与怎样的音色为伴?我对他充满好奇。
“什么类型?”
“客户的类型。”
偶尔,在午饭时间,秋野老师会在办公室里吃便当。便当盒被包得漂漂亮亮的,也不知遵循什么规律,有些日子带,有些日子不带。他一边解开格子包布,一边说道:“大多数客户只要音阶调准、声音清亮就可以了。对音色有特殊要求的是少数。所以笼统地讲,客户分成有要求和没要求两种。”
“那面对不同类型的客户,调音的方法也不一样吗?”
“嗯,”秋野老师理所当然地说,“既然别人不需要,你再卖力也是徒劳。”
“也就是说,听得出音色差别的人,才值得我们格外用心吧。”
然而,一想到那些被贴上“听不出音色差别”标签的弹奏者,那些永远被调校成统一音色的钢琴,我的心莫名有些沉重。难道他们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长进吗?听到经过秋野老师调校的音色,他们也许能够察觉到一星半点的细微差别。
如果,因为轻视放在学校体育馆的钢琴,板鸟先生用最敷衍的方式进行调音,就不会有现在的我了。我会在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过着与钢琴毫无关系的生活。
“还有,”秋野老师打开便当盒,对今天的菜色很是满意,“有要求的里面也分几类。”
也许,所有要求都能分门别类,但我对模式化的要求有些反感。
“举个例子,形容葡萄酒的香味和味道,也是有一些固定用词的。”
“不好意思……那个……我从来没喝过葡萄酒。”
秋野老师有点意外:“你酒量这么差?”
我才二十岁,刚到能喝酒的年龄。以前只喝过几口新年伊始或秋日祭祀时供奉的神酒而已。专科学校的实习和课程又那么紧张,根本没有喝酒的时间。有幸被公司聘用后,在迎新聚会上我第一次喝了啤酒。欢迎会的气氛一点都不热烈,大家都埋头自斟自饮,把我这个新员工晾在一边。不过我巴不得这样。
“就算没喝过,听总该听过吧。葡萄酒馥郁的芳香,微雨初霁的森林里蘑菇的香气,又或者天鹅绒般顺滑的质感,等等。”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形容红酒无外乎这些词语。调音也是一样的。在跟客户交流的过程中,会使用到的词语也是有限的。”
“您是说,馥郁的音色之类的吗?”
“嗯,还有明亮的音色、清澈的音色。有活力的音色也说得比较多。要是你每次都从零开始,那可就自找苦吃了。把明亮的音色,有活力的音色记在脑子里,随时调用就好了。这么做足够了。”
“也就是说,可以根据形容词的类型,决定调音的类型吗?”
“是的,”秋野老师夹起一根切成章鱼形状的红色小香肠,“我们是为普通家庭服务,他们没有更进一步的需求,做了也是白做。况且,过度追求精确度的话……”他把香肠塞进嘴里,含糊地说:“……反正也弹不好。”
他丝毫不加掩饰地脱口而出。我无言以对。听说,秋野老师以前立志成为钢琴家。他毕业于音乐大学钢琴专业,一度以弹钢琴为生,后来又回过头去念调音专科学校。他口中的“弹不好”自然不是指他自己,而是客户。很多事总是那么诡异。原本,我们都希望调音后的钢琴能令每个弹奏者满意。而事实上,普通的弹奏者根本无法驾驭完美调音的钢琴。
果真如此吗?
也许这并不是事实,也许这些仅仅是秋野老师眼中看到的事实,而我却无力反驳。毕竟,作为调音师,他拥有十多年的资历,还曾立志成为钢琴家。也许他的眼界更为宽广,能看到我无缘得见的风景。
白天变短了。上门调音结束时,已是黄昏时分。
“不好意思,我今天不回公司了。”柳老师走到车旁说。
“好的,我帮你把工具箱拿回去。”
“谢啦。”
装满调音工具的工具箱拎起来有些重,尽管习惯叫它“工具箱”,柳老师用的却是旅行箱,也有人喜欢用手提箱或公事包。
“不瞒你说,今天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哦。”
柳老师一脸失望:“你的反应也太冷淡了吧,一般不是都会问一下,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不好意思,那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啊?”
“晚了,”柳老师噘着嘴,仰起头,眼睛里满是笑意,“其实,”他忽然严肃起来,“今天要把戒指给我女朋友。”
“女朋友……戒指……”我像傻瓜一样重复着,终于回过味儿来,“哦,恭喜你啊!”
柳老师笑嘻嘻地望着我:“怎么感觉你比我还紧张。”
“不好意思。”我低下头。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我挥手跟柳老师道别,独自钻进公司那辆白色的小轿车。在黄昏中,山脉的边缘被染成了桃红色。
我在斑马线前停下,等待信号灯转绿,高中生在我面前结伴而过。附近的高中正好放学了。我双手放在方向盘上,茫然地看着前方,有一个高中女生在人群中忽然停下脚步,我下意识地望过去,与她四目相接。我立刻意识到,是她,那对弹奏时个性迥异的双胞胎姐妹之一,我分不清眼前的是哪一位。只见她透过车窗朝我点头,站在斑马线上对我说:“您是上次来调音的老师吧。”
“是的。”我降下车窗回答道。准确地说只是见习而已。
她和身旁的同学打了个招呼,便独自走了过来,说道:“太好了,好巧哦,刚才……姐姐跟我说,‘la’那个音不对劲,联系了柳老师,据说今天很忙,没时间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