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9/39页)
每一架钢琴都是独一无二的。我明明对此一清二楚,此时却显然信心不足。面对这台初次接触的钢琴,在一间过于干燥的琴房,天气并不热,我却开始出汗,我告诉自己,没什么好紧张的,可手指却不住地颤抖。有些只需要微调的地方却用力过度拧过了头,手指就像打滑一样,平时能够轻松搞定的操作而当下却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我心中不断祈求,一点点就好,一点点就好。然而,音准还是滑向了另一个方向,厚重感完全无法统一,越是调整就越是混乱,越心急就越难以捕捉音波的微妙变化。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流逝,我已经满头大汗了。时至今日,所有我学过的东西,在店里每天坚持练习的东西,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就在此时,胸口的手机振动起来。我移开脚步,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是柳老师。一通我此刻最不想接的电话,同时又是我最想接的电话。
“不好意思,是我,戒指……”
“在我这儿。”我没等他说完。
“啊,太好了,急死我了,”柳老师说,“嗯?怎么了,外村,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是所谓的心电感应吗?我的语气真有那么奇怪?我彻底投降了。
“柳老师,对不起,明天一大早能安排一次调音吗?”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电话那头的柳老师恳求道,“是佐仓家,我现在就在帮她们调,但越弄越不对劲了。”
柳老师沉默了大约三秒钟,随后一口答应。
我既感到羞愧,又万分抱歉。双胞胎因为心心念念着今天要弹琴,在路上碰见了我,想方设法把我请了来,结果我却搞砸了一切。我对不起双胞胎,今天没办法再弹了。我对不起柳老师,也对不起公司。我自作主张却弄得一团糟,明天的调音恐怕只能作为免费的补救措施。
“不过……”
双胞胎中的一个说。她一直默默站在房间的一角望着我。我猜,是由仁。她走到钢琴边,说道:“这个音,超级好听吧。”
“波翁——”她敲击了基准音“la”,清澈全无杂质的声音延展开来,跟我焦躁的心情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然后,让我们再听听这一个,听,这个音也很好听。”
“波翁——”她敲下相邻的琴键。“波翁——”接着是下一个,再下一个。
“不知道这么说好不好,您希望最终呈现的效果,我完全想象得出来。那种清亮的声音,也是我一直都想要的。所以,就算现在还没达到那个地步,至少也不是令人讨厌的音色。我想,可能就差那么一口气而已,只要再微调一点点就完美了。”
和音也附和道:“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就算音准调得一丝不差,要是音色僵硬乏味,也不是我们想要的。我反而喜欢现在这种,稍微有点挑战性的音色。”
挑战吗?我究竟在向什么发起挑战呢?我必须承认,我并没有挑战任何东西,我只是力有不逮而已。
“实在不好意思,”我低头道歉,眼泪竟在眼眶里打转,“明天一早,柳老师,也就是之前那位调音师会再来一趟。今天真的很对不起。”
“别这么说,是我们硬要今天调的。”
我再次表示抱歉后,离开了佐仓家。手中的工具箱仿佛更重了。我还完全不够格,连最基础的工作都做不好,更没资格对秋野老师的工作方式说三道四。
走出公寓,来到停车场。白色小轿车的仪表盘上还放着那个装着戒指的盒子。
到了晚上,气温骤降。风挡玻璃起了雾。我开着车,返程途中下意识地按了好几次喇叭。
回到店里,一楼拉着卷帘门,二楼还透着光亮。都已经这个点了,没有钢琴课的日子,六点半就应该关门才对。兴许只是忘了关灯?
我从员工通道进入店内,登上二楼。两个工具箱异常沉重。我推开办公室的门,本以为不会有人在的,没想到,板鸟先生今天偏偏还在。看样子,他刚从外面回来,外套还没换。我是那样崇拜板鸟先生,可几乎没有跟他接触的机会。我明明有许许多多问题想要向板鸟先生请教,可我连基础都还没有打好,请教又从何谈起呢?
“辛苦了。”板鸟先生平淡地说。
“没有。”我憋出两个字。好像再多说一点,整个人就会完全崩溃。
“发生什么事了吗?”
“板鸟先生,”我尽力控制自己不断颤抖的声音,“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进步呢?”
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这是个多么愚蠢的问题。别提进步了,调音的基础尚且没有完全掌握。公司明明规定,要在前辈手底下见习半年,之后才能独立完成调音,而我擅自打破了规矩。如同希腊神话中的情节,俄耳甫斯再次失去爱妻欧律狄克,只因在终点前的一次回头[3]。我扪心自问,也许我和终点之间的距离,还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原来是这样。”板鸟先生若有所思地说。
他在想些什么?而由他打造出的声音,也就是我第一次听到的、由钢琴发出的声响,在我的脑海翻涌而过。我为了追逐它来到这里,可是我和它之间的距离,一点都没缩短。也许一辈子都无法靠近。我第一次意识到,这多么可怕,就好像一脚踏进了幽深苍郁的森林。
“究竟要怎么做才好呢?”我正要问。
板鸟老师递了个调整调音钉松紧度的调音扳手给我:“不嫌弃的话,这个给你用吧。”
我接过来,它沉甸甸的,着实很称手。
“就当庆祝。”
我全然不明白“庆祝”二字作何解释,脸上写满了问号。
“调音扳手你要吗?”
“要。”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明确地意识到,即便森林幽深广远,我却全然没有回头的打算。
“这扳手看起来很好用。”
“不是看起来很好用,是真的很好用。不嫌弃的话,就送给你了,就当庆祝。”板鸟先生的声音依旧那样宽厚。
“庆祝什么呢?”
偏偏是今天?在记忆所及的范围里,这是我人生中最沮丧的一天。
“看着你啊,我就有个直觉,好像接下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现在庆祝一下,又有什么不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