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11/39页)
“是的,由您来定。作为调音师,我们自然是希望能呈现客户最喜欢的音色。”
听柳老师这么说,委托人终于面露微笑:“那麻烦你还是恢复原来的音色吧。”
“好的,”柳老师道,“这架钢琴原来是哪位弹的呢?”
“我女儿。她没有弹多久,后来中途放弃了。因为我和她爸爸都不会弹琴,所以也只好由她去了。”女主人娓娓道来,“我女儿弹琴的那段时间,我们也没有好好保养这钢琴,现在想想真是有点浪费。而且您都说了可以让它的音色比原来更好,我却还坚持恢复原状,实在不好意思。”
我站在柳老师身后,下意识地摇头。每个人对音色的要求各不一样,我非常能够理解女主人恢复原状的选择,她想要回到女儿弹琴的那段时光。
“好的,那我们这就开始调音。估计需要两到三个小时,您尽管忙您的,不必顾虑我们。要是有什么问题,我再和您确认。”
柳老师低头致意,一旁的我也跟着鞠了一躬。
委托人离开以后,柳老师立刻开工。在往常调节音准的基础工序之外,这次还包括了整音,也就是重塑钢琴音色的工作。
柳老师将一整排弦槌逐一拆下。弦槌在敲击键盘的时候,会在力的作用下击打琴弦,这是钢琴的发声原理。弦槌用羊毛毛毡制成,毛毡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软。太硬会让声音变得过于锋利,太软又会发闷,不够清晰。调整弦槌的状态,通常可以用平板钢锉对弦槌头部进行修整,或是用针戳毛毡,使其恢复弹性。这些都是整音的关键所在。
这一连串的操作非常重要。因为会直接影响音色,难度很高。无论是用平板钢锉修整,还是用针戳,都是极其细微的调整。下手的位置很有讲究,唯有通过实际操作积累经验。调音师要根据想要打造的音色,结合每一架状态各异的钢琴,以及每一个各不相同的弦槌,善用工具逐一调节。这项工序,不仅耗费时间,更需要耐心。如果下手过重,弦槌很可能就报废了。不过凡事都是一体两面的,整音的工作也不例外,既是考验,也是乐趣。
看着柳老师的双手,我心想,要是哪一天自己也能像他一样就好了。发现钢琴的特点,充分考虑弹奏者的个性,询问他们的偏好,将最美的音色呈现出来。
柳老师的整音简直赏心悦目。他不会过度强调华美和洪亮,而是偏爱轻盈流畅的音色。我想,这里面也反映出调音师的个性。
“嗯,效果很好嘛。”听过调音完成后的琴声,委托人若有所思,陶醉地说,“钢琴原来的声音回来了,好像整个房间都亮起来了。”
看到委托人脸上的笑容,我满心欢喜。虽然这并不是我的功劳。当人们听到钢琴的声音变得好听了,这种快乐,就如同走在路上,无意间看到路边盛开的花朵。无论是自己的钢琴,抑或是别人家种的花,都能令我们感到快乐,纯粹地,为美好的东西心生喜悦。凡此种种,也是调音师这份工作的魅力所在。
“今天羊毛毡扎了好久呢。”我在回程的车里说道。柳老师显得有些疲惫,靠在副驾驶座椅上。全神贯注地工作了近三个小时,也难怪。“是因为太久没有使用吗?”
明知他那么疲惫,我还是忍不住提问。要不是手握方向盘,我真想立刻拿出纸笔做笔记。即使柳老师未必愿意多说什么。
“您是想让弦槌恢复原状吧。是不是弦槌上有很多针扎过的痕迹呢?虽然眼睛看不到,用手是不是可以摸出来?”
“不,”柳老师靠在座椅上一动不动,眨了眨眼睛,“那些弦槌的头部,几乎都没扎过,过了这么多年,还像新的一样。当时的调音师可能没有做过这方面的处理。”
“哦?”
关于要不要用针扎弦槌头部,不同的调音师之间有很大的意见分歧。全新的弦槌在经过巧妙地处理以后,能够孕育出柔和而丰富的音色。但要是扎错了地方,不仅不能改善音色,还会影响弦槌的使用寿命。所以,这项工序不仅费时费力,还兼有一定的风险,有些调音师不愿尝试也无可厚非。
“那为什么您特别在弦槌上花了好多工夫呢?”
“因为我知道,唯有那样音色才会更好啊,”柳老师若无其事地说,“那架钢琴就这么被埋没真的太可惜了,我还是想让它动听起来。”
我有点惊讶:“但那样岂不是跟恢复原状的要求矛盾了吗?”
“如果我们拿现在的音色和从前的进行比较,大概是不一样的吧。”
但委托人亲口说过,想要“恢复原状”。
“原来的音色,究竟指什么?这很重要。比起她记忆中的那个音色,记忆本身才是关键吧。有女儿陪在身边,女儿在弹钢琴,一段幸福美满的回忆……”
回忆未必都是幸福美满的,如果是痛苦不幸的过往,又何必刻意回想,将钢琴恢复成以前的音色呢?
“她想要的,并不是忠实地再现钢琴原本的音色,而是找回一段幸福的回忆。再说,当年的音色早就荡然无存了。所以,我觉得,发挥那架钢琴拥有的潜力,才是我应该做的。当美妙的琴声响起,回忆说不定就会跟着浮现出来。”
我握着方向盘,双眼直视前方,一时无语。柳老师的决定是否正确?如果换作我,我又将作何决断?若是选择遵从委托人的意愿,将恢复原本的音色当作第一要务,可一想到会埋没钢琴原本具有的潜力,美丽的音色再无重见天日的机会,心里也未免伤感。
没错,如果将自己局限在委托人框定的范畴内,调音师一定是痛苦的。调音师这份工作最有趣的,莫过于思索如何将委托人的想法化为现实,并适当地有所超越。
“那些弦槌质量很不错。”柳老师道。
“是啊。我也觉得,虽然偏硬,但羊毛的质感很好。”
羊毛的弦槌敲击钢铁的琴弦。音乐诞生于此。柳老师悉心处理的每一个白色弦槌,虽然又旧又不起眼,却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我听说,在中东某个国家,羊是富足的象征。”柳老师双手垫在脑后说。
“是不是因为,有钱的人家里,羊比别的人家多呢?”
“是的。”
小的时候,我家附近就有绵羊牧场,潜意识里,我似乎有把家畜换算成财富资产的习惯。然而,此刻我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在一片微风习习的青翠草原上,羊群正悠闲地吃着草的图景。好的羊毛孕育出好的音色。这让我感到富足。即便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国家,提到富足,大多数人都会联想到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