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奋兴布道会(第6/11页)

他的姐姐们也来了。有一天下午醒来,他发现卡西站在海蒂身后。“很对不起,妈妈。很对不起。对不起。”她说。海蒂转头看她,点了点头。卡西流着泪离开了。

阳光穿透病房里厚厚的窗帘射进来。希克斯感到他仿佛睡了很长时间,也许现在仍在睡着,他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不过是场梦。梦里,他下了病床,胳膊搭在卡西肩上,对她说:“看,我很好。那不过是场意外,我现在好了。”

他身体百分之五十面积烫伤。医生告诉海蒂说,他们不知道希克斯是否还能活下来,于是在他长长的睡梦里,他正在死去,或者几乎死去。

贝尔和卡西以为她们害死了他。后来他渐渐好起来,又重新回到了学校,直到现在,六年以后,她们仍自责不已。只要是希克斯张口,她们会为他做任何事情。倘若他对她们态度冷酷,或用愤怒的眼神看她们,她们内心便觉得很受伤。希克斯故意伤害她们,他想把这些痛苦加到其他人身上,他想让她们和他一同记住那天晚上所承受的伤害。

出事的那个晚上,卡西正梳妆打扮,一个比她大点的男孩邀请她参加毕业舞会。海蒂准许了,因为,用她的话说,他是靠谱的那类人,要读大学的。海蒂的钱基本够支付那件裙子,剩下的由卡西为别人打扫房屋赚取。海蒂花了很长时间帮她把裙子压平,然后轻轻地摆在卡西床上,宛如放婴儿一般轻柔。这条裙子是浅绿色的,闪着柔和的光。穿上走起路来,一层层的雪纺料子如溅起泡沫的浪花。希克斯总忍不住时不时地要跑进他姐姐的房间去看一眼。这裙子简直太精致,太美丽了,它美得简直要从窗户处飞走了。

卡西和贝尔在洗手间里,贝尔帮卡西把头发烫卷。“希克斯。”她们一会叫一句,“帮我们再拿点发夹来。”要么就,“希克斯,告诉妈妈20分钟后我们要用烫发梳。”每当被叫到的时候他就过来,然后在洗手间里转悠,看他的两个姐姐。贝尔不忙着弄卡西头发的时候,她就站在他身后,两手捧着他的脸,心不在焉地摸他的脸颊,跟她抚摸小猫的动作一样。他的姐姐们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漂亮,她们俩像欢快的鸟儿一样叽叽喳喳说笑着。贝尔走下楼打开热水器。等她回来以后,卡西已经把浴缸塞好了,带着蒸汽的热水从水龙头里滚滚喷涌而出,这水烫得能把鸡蛋煮熟。希克斯坐在浴缸边上,她们其中一人,可能是卡西,叫他去客厅衣柜里拿条干净的毛巾来,另一个开玩笑说他是她们的男管家,说完哈哈大笑。希克斯正要起身来一个夸张的鞠躬,结果没站稳,掉进了浴缸里。水太烫了,以致很长一段时间希克斯不能呼吸,也叫不出来。他感觉他的血肉从骨头上分离出来。卡西尖叫着把他拉出来,尖叫着把他放在地板上,尖叫着看他在瓷砖上抽搐。他听见海蒂的喊声和脚步声,许多脚步声,从走廊里传来,然后,很幸运地,他晕了过去。他在救护车里醒来,母亲的手来回在他腿上脚上摸,不停地在他身上拍,仿佛她的手指变成了蝴蝶。

“这些伤疤看起来不太糟糕,你知道。”格力斯特牧师说,“感谢耶稣的光芒,让你还在这里。”

“确实是眷顾,先生。”希克斯回答。

希克斯穿好衣服,吃完早餐,然后他和格力斯特牧师坐进车里,穿过小镇——牧师想让希克斯看看一个真实的南方自治市是什么样子。在奋兴布道会里,牧师们正在祈祷,学习《圣经》,为下午的宗教服务做准备。今天是周六,下午四点就开始布道。

“今天晚上人会很多,比你以往见过的都要多。”

“这里每个人都这么常来教堂吗?”希克斯问。

“奋兴布道是镇上唯一的游戏了,可以这么说。这里人们没别的事情可干,除了游泳喝酒的地方,他们没别的去处,这些地方他们什么时候去都行,而奋兴布道对他们来说是项娱乐活动。不过这也没关系——他们以什么理由来都行,主能够读懂他们所有人的灵魂。阿门。”

小镇有五栋临街铺面楼。牧师给希克斯指着哪个是邮局,还指着一个小地方,那里坐着一位妇人,他叫她甜宝贝阿姨,她做的甜土豆派是整个亚拉巴马州最好吃的。“他们在后面专开了一个通道给黑人,他们从那里买东西带回家。”格力斯特牧师说。

那些白人看起来跟黑人一样穷困潦倒。希克斯看见的那些女人身上穿着褪色的裙子,她们的头发浓密又凌乱,要么就是肥头红面的。那些男人们汗流浃背,鞋面上也没有亮光。黑人在人行道上总是躲着白人走,有个人为了躲避朝他迎面走来的一个白人女性,跳上一边的马路牙子,差点没掉进排水沟里。这个小镇上白人数量好像和黑人数量差不多。在费城,希克斯在学校里除了他的老师以外,几乎见不到别的白人。在家里,他们把白人想象成一种空无却又强大的存在体——像控制天气的那股力量,他们能够摧毁一切,而人们却又看不见他们。

而在这个镇上,黑人与白人互相认识对方。虽然见面躲躲闪闪,但他们会经常跟对方打招呼,叫出对方的名字。他们之间几乎有一种亲密的联系,而正是这亲密最令希克斯困扰。这些人可能已经认识了一辈子,可一方仍然有权力去要求另一方踩上排水沟,而那另一方也只好胆小地顺从。

他们到了主路上的终点了。人行道消失了,此时狭窄的街道变成了宽阔的公路。随着格力斯特开车离小镇越来越远,白人也渐渐消失。又开了一英里左右,他们碰到一个黑人妇女,手里拿着棍儿在赶一头骡子。她戴着一顶男人的帽子,帽檐在她的额前压低。尽管前天晚上下了一场夜雨,可地面仍然干燥;女人走路的时候,红色的尘土就随着她的步伐在她的脚边聚集。骡子上系了个铃铛。希克斯忽然意识到这铃声便是他前一个晚上听到的那声音,他在想,这个女人是否日日夜夜沿着这条路赶她的骡子,而她没有从任何地方来,也没有到任何地方去。

红土路的两边种满了树,它们的叶子低垂,像发丝一样轻抚地面。一面白色的墙壁映入眼帘。教堂周围簇拥着树桩和棕色的矮草丛,临时把这块宽点的地方弄成了停车场。连前边摆放的木十字架都有临时造成的意思。这个教堂没有教堂应该有的台阶,人们没法在聚会完毕以后站在台阶上聊天,没法让周围的居民们看见他们做完礼拜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