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3/4页)

“那么我就不说话,让你自己判断,先生。”

我从图书室里把画夹取来。

“走到桌子跟前来,”他说;我把桌子推到他卧榻那里。阿黛勒和菲尔费克斯太太走过来看画。

“别挤在一块儿,”罗切斯特先生说,“等我看完了,把画从我手里拿过去;别把你们的脸凑近我的脸。”

每一张速写和油画,他都仔仔细细地看了。有三张他放在一边,其余的他看过就推开。

“把它们拿到那另外一张桌子上去,菲尔费克斯太太,”他说,“和阿黛勒一起看;——你,”他朝我看看,“再坐到你的位子上去,回答我的问题。我看得出这些画都出于一个人的手,那只手是你的吗?”

“是的。”

“你什么时候找出时间来画的?这很费时间,还要构思。”

“是我在劳渥德的最后两个假期中画的。那时候我没别的事。”

“你的摹本是从哪儿弄来的?”

“从我自己的脑袋里。”

“就是我现在看见在你肩上的那个脑袋吗?”

“是的,先生。”

“里面还有其他类似的东西吗?”

“我想也许有,我希望——还有更好的。”

他把画铺在他面前,一张张再看看。

趁他这样忙着的时候,读者啊,我要告诉你这是些什么画:首先,我得先声明一下,这些可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画。题材倒的的确确是在我脑海里生动地浮现出来的。在我用心灵的眼睛看见它们的时候,在我试图把它们表现出来以前,它们是引人注目的;可是,我的手却不支持我的想象,每一次画出来的,都只不过是我设想的东西的一个黯淡无光的写照。

这几张都是水彩画。第一张画的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空,乌云低低地翻滚着,远处一片黑暗,前景也是这样,或者不如说最前面的巨浪也是这样,因为没有陆地(6)。一线亮光把半沉的桅杆衬托出来。桅杆上栖息着一只鸬鹚,又大又黑,羽翼上溅着点点浪花。它嘴里衔着一只镶宝石的金镯。这我尽可能用我调色板上最鲜明的颜色来画,而且尽我画笔可能画得闪烁而清楚。碧波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具淹死的尸体正在鸟儿和桅杆下面往下沉。一条美丽的胳臂是惟一看得清楚的肢体,金镯就是从那儿给水冲走或给鸟儿啄下来的。

第二张画,前景只是一座朦胧的山峰,草和叶子倾斜着,仿佛被微风吹动似的。后面和上面都是辽阔的天空,像在黄昏时那样,是深蓝色的。一个女人的上半身朝天空升起,那是我用调得尽可能幽暗而柔和的色彩画的。暗淡的额头上像王冠似地戴着一颗星,下面的面容似乎是从迷雾中看到的;眼睛黯然而狂野地闪着光,头发像阴影,正飘动着,犹如被风暴和雷击撕下的无光的云朵。脖子上有一块月光似的淡淡的反光;朵朵薄云也有同样的淡淡的光泽,金星的幻影正是从云端里站起身并且低着头的。

第三张画,画的是一座冰山的尖顶,高耸在北极冬日的天空。一束北极光沿着地平线密集地竖起朦胧的长矛。把这些远远抛在后面的是,在前景升起的一个头——一个巨大的头,朝冰山低着,靠在冰山上面。两只瘦瘦的手结合在一起支着额头,把脸下半部前面的黑面纱拉了起来。额头没有血色,白得像骨头一样。只看得见一只凹陷的一动不动的眼睛,除了绝望的呆滞外,毫无其他表情。在两鬓上面,缠绕着的黑布头巾的褶裥间,有一圈云雾般模糊的白色火焰在闪闪发光,上面还镶嵌着一个个更为鲜艳的火花。这个淡淡的新月是“王冠的写照”;戴王冠的是“无形的形体”。

“你画这些画的时候快活吗?”罗切斯特先生随即问道。

“我全神贯注,先生;是的,我快活。总之,画这些画就是享受我有生以来最大的乐趣。”

“那倒是讲得不太过分。据你自己说,你的乐趣是很少的;可是,你在调和和安排这些奇怪的色彩的时候,也许正处在一种艺术家的梦境之中吧。你每天坐下来画画的时间长吗?”

“我没有别的事可做,因为那时候是假期,我就坐着从早上画到中午,又从中午画到晚上,仲夏白天很长,对我要埋头工作的心情是有利的。”

“你对于你这样热情苦干的结果感到满意吧?”

“远远不感到满意。我想的跟我画出来的大不相同,我感到苦恼。每次我都想象出一些我完全没有力量实现的东西。”

“不完全是这样,你已经画出了你思想的影子;不过,也许只到这个地步罢了。你掌握的艺术家的技巧和知识还不够,没法把它充分表现出来。然而,就一个女学生来说,这些画已经算是罕见的了。至于思想,却有股妖气。金星的那副眼睛,你准是在梦里看到过。你怎么可能把它们画得那么清澈而一点也不明亮?是因为额头上的那颗星使它们黯然失色了吧。它们那么庄严深邃是什么意思?谁教你画风的?那个天空里、这个小山峰上都刮着大风。你是在哪儿看到拉特莫斯山(7)的?那就是拉特莫斯山。哪,——把画拿走!”

我刚把画夹的带子系好,他就看看表,突然说:“九点了,爱小姐,你让阿黛勒坐这么久,究竟是干什么?带她去睡觉。”

阿黛勒在离开屋子之前,走过去吻吻他。他忍受了这种亲热,看上去不见得比派洛特更欣赏它,而且还不如派洛特。

“祝你们晚安,”他说,手朝门那边一挥,表示他对我们感到厌烦,要把我们打发走。菲尔费克斯太太叠起她的织物;我拿了我的画夹,我们对他行了屈膝礼。他冷冷地点一下头算是回礼。于是我们退了出来。

“你以前说过,罗切斯特先生并不怎么特别,菲尔费克斯太太,”我安排阿黛勒上了床,来到菲尔费克斯太太房里的时候说。

“哦,他特别吗?”

“我想是的。他很容易变,而且很生硬。”

“对;毫无疑问,对陌生人来说,他看上去也许是这样,可是,对于他的态度我已经完全习惯了,我从来不想到它;再说,即使他脾气特别,也应该原谅他。”

“为什么?”

“一部分因为这是他的天性——我们任何人对于天性都是没有办法的;一部分因为,他肯定有痛苦的心事在折磨他,使他的情绪不稳定。”

“什么心事?”

“首先是家庭纠纷。”

“可是他没家庭啊。”

“现在是没有,可是他以前有过——或者,至少有亲戚。他哥哥不多几年以前去世了。”

“他哥哥?”

“是啊。现在的这位罗切斯特先生拥有这个产业还不很久;大概只有九年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