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5/7页)
我拿他和他的客人们比较一下。和他那显示出天生精力和真正力量的容貌对照起来,利恩兄弟的风流倜傥、英格拉姆勋爵的恬淡仪表,——甚至丹特上校的英姿焕发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对于他们的外表、对于他们的神情没有好感:然而我想象得出,大部分看见他们的人都会说他们迷人、漂亮、威严,而说罗切斯特先生相貌既难看、神情又忧郁。我看到过他们微笑、大笑——算不了什么;连烛光都有他们微笑中的那点儿热情;连铃声都有他们大笑所含的那点儿意义。我看见过罗切斯特先生微笑;——他的严峻的容貌变得温和了;他的眼睛变得又明亮又和蔼,眼光又锐利又可爱。这会儿,他正在同路易莎和艾米·埃希敦谈话。看见她们镇静地和他的目光相遇,我觉得奇怪,这种目光对于我来说,却犹如利剑一般。我原来以为在他的注视下,她们会垂下眼睛,她们的脸上会泛起红晕,而我却发现她们完全无动于衷,这使我感到高兴。我想她们对他的印象跟我对他的不同,他并不属于她们那个类型。我相信他是属于我这一类的——我肯定他是的——我觉得我跟他很相似——我懂得他的面部表情和一举一动的意思。虽然社会地位和财富把我们远远地分开,但是在我的脑子和心灵里,在我的血液和神经中,却有一种东西使我在精神上和他相似。几天以前我不是还说过,除了从他手里接受工资以外,我和他是毫无关系的吗?我不是还命令自己,只准把他当作雇用我的主人吗?真是亵渎天性!我的一切良好、真诚而又强烈的感情都紧紧围绕着他涌现出来。我知道我必须隐藏我的感情,我必须把希望的火焰扑灭,我必须牢牢记住他不可能十分喜欢我。我说我属于他那个类型,我并不是指我有他那种影响人的力量和吸引人的魅力,我只是指在一些趣味和感觉上我们有共同之处。我必须不断地重复我们永远是分离的;——然而,只要我一息尚存,只要我还有思想,我就必然会爱他。
咖啡端给大家了。自从先生们进来以后,女士们就变得像百灵鸟般地活跃;谈话越来越轻松欢快。丹特上校和埃希敦先生在辩论政治;他们的妻子听着。两个傲慢的富孀利恩夫人和英格拉姆夫人在一块儿闲谈。乔治爵士——顺便说一下,我忘了描写他了——是一位身材魁梧,看上去精力很充沛的乡绅。他手里端着咖啡杯就站在她们俩的沙发跟前,偶尔插上一句话。弗雷德里克·利恩先生坐在玛丽·英格拉姆旁边,在给她看一本华丽的书里的版画;她看着,时时微笑着,但是显然不大说话。高高的、迟钝的英格拉姆勋爵抱着胳臂俯身靠在娇小活泼的艾米·埃希敦的椅背上;她抬头看着他,像鹪鹩似地闲聊着;拿他和罗切斯特先生相比,她更喜欢他。亨利·利恩坐在路易莎脚边的软榻上;阿黛勒和他合坐一张,他在试着跟她讲法语,路易莎在笑他讲错的地方。布兰奇·英格拉姆小姐会跟谁在一起呢?她一个人站在桌边,优雅地弯着腰在看一本画集。她似乎在等人来找她;但是她不愿久等,于是她自己去找了个伴儿。
罗切斯特先生刚离开两位埃希敦小姐,孤零零地站在壁炉边,正像她孤零零地站在桌边一样;她走到壁炉架的另一头来,面对着他站着。
“罗切斯特先生,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小孩呢?”
“我是不喜欢。”
“那末,是什么使你领养那样一个小玩偶的呢?”(她指着阿黛勒。)“你打哪儿把她捡来的?”
“她不是我捡来的;她是落到我手里的。”
“你应当送她上学校去。”
“我可负担不起,学校太费钱了。”
“怎么,我看你为她请了一位家庭教师:方才我看见有一个人带着她——她走了吗?喔,没有!她还在那儿,躲在窗帘后面。你给她钱,当然啰;我认为这一样地费钱——钱费得更多;因为你得外加养活她们两个人。”
我害怕——或者我应该说,是希望吧?——一提到我,会使罗切斯特先生朝我看一眼;而我呢,不自觉地更退缩到阴影里面去了:可是他根本没有转一转眼。
“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毫不在乎地说,眼睛笔直看着前面。
“对——你们男人从不考虑经济和常识。你应该听听妈妈讲家庭教师这一章。我看,玛丽和我在我们小时候至少有一打家庭教师;她们当中有一半是讨厌的,其余的都很可笑,全都是梦淫妖(12)——是不是,妈妈?”
“你讲话了吗,我的孩子?”
这位被称为“富孀的特有财产”的小姐重复讲了她的问题,还加了解释。
“我最亲爱的,别提那些家庭教师了;一提起就叫我激动。她们的无能和任性折磨得我够呛了。谢天谢地,现在我跟她们没有瓜葛了!”
这时候,丹特太太弯下身来对这个虔诚的太太凑着耳朵低声说了些什么;从引起的答话来看,那是提醒她:被咒骂的这类人当中有一个在场。
“Tant pis!(13)”那贵妇人说,“我但愿能对她有好处!”接着,压低了声调,但是仍旧响得让我能听见,“我看到她了;我善于看相,在她的相貌上,我看到了她那个阶层的人的所有的缺点。”
“有哪一些,夫人?”罗切斯特先生大声询问。
“我要单讲给你一个人听,”她回答,一边古怪而意味深长地把她的头巾帽摇了三摇。
“可是我的好奇心要失去食欲了,它现在渴望食物。”
“那就问布兰奇吧;她比我更靠近你。”
“啊,不要叫他问我,妈妈!我对这帮人只有一句话好说;她们都是讨厌的人。倒不是因为我从她们那里受到了许多折磨;我可是小心地反守为攻。西奥多和我常常施展怎样的诡计去捉弄威尔逊小姐,还有葛雷夫人,还有茹贝尔太太!玛丽老爱打瞌睡,没能振作起精神来参加密谋。最好的玩笑是跟茹贝尔太太开的。威尔逊小姐是一个可怜的多病的家伙,哭哭啼啼的,没精打采,总之,不值得找麻烦去制伏她。葛雷太太又粗又木;任何打击对她都毫无影响。但是可怜的茹贝尔太太!我们把茶水泼了,把面包和黄油弄碎了,把我们的书抛到天花板上,拿我们的尺啊,书桌啊,火炉围栏啊,火炉用具啊,演出一场胡闹音乐,弄得她走投无路,她那副大发雷霆的样子现在还在我眼前。西奥多,你还记得那些快乐的日子吗?”
“是,是的,我当然记得,”英格拉姆勋爵慢吞吞地说;“那个可怜的老木头常常叫道‘啊,你们这些坏孩子!’——随后我们就教训她,像她那样愚昧无知,竟然胆敢来教我们这样聪明的公子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