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2(第14/19页)
“吃呀,吃呀,爷爷。”
他从声音里就听出了她的好意,并不抬头,只是低声哼哼作为回答,有时嘟囔一句:“主保佑你,好孙女。”用他像爪子一样的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大大的十字,随即狼吞虎咽起来。他那不像是长在人脑袋上的又浓又密乱成堆的棕色硬发里的雪冰凌开始融化了,树皮鞋也在淌水,淌得地板上都是。破烂的棕呢上衣和里面的肮脏麻布衬衫也散发着油烟味。由于常年劳累,一双手变了形,手指拢不到一块,抓土豆都觉得困难。
“单穿这么一件呢上衣,大概很冷吧?”库兹玛大声问。
伊万努什卡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了问话。
“有啥冷的?”他一字一顿地说,“一点儿也不冷……从前可冷多了。”
“最好仰起你的头,理一理你的头发!”
伊万努什卡慢慢地摇着头回答:
“如今头抬不起来啦,老往下坠……”
他带着呆滞的笑容,力图抬起可怕的毛茸茸的脸和缩成了一条线的小眼睛。
吃饱后他舒了口气,画个十字,把落在膝上的面包屑扫拢,捡进嘴里,随后在身边摸索——找他的口袋、木棍和帽子。找到后他安下了心,这才打开话匣子。他搭话,只是因为库兹玛和新媳妇问他,若不然,他可以坐上整整一天闭口无言。他回答时仿佛身在梦中,离这儿很远的地方。他讲述老八辈子的神话,诸如披金戴银的沙皇不吃鱼,因为鱼“太咸”;说伊利亚捅破了天,结果自己反倒跌落地上,因为他“太沉”;说施洗约翰生下来浑身是毛,跟羊一样,给人施洗的时候,用铁拐敲受洗人的脑袋,为的是叫受洗者“醒过来”;说任何一匹马一年都会有一次在八月十八日马节的时候整死一个人;说从前黑麦长得那么茂密,连人都没法钻过去,那时一人一天能割两俄亩;他有过一匹马,力大无穷,性子刚烈,只得用链子拴住它;六十年前他有副车轭被人偷了,那车轭即使出他两卢布他也不卖……他坚信他全家不是死于霍乱病,而是遭了火灾后搬进新屋前没先让公鸡宿一宵,他和他儿子没给人烧死全出于偶然:那天父子俩睡在谷棚……看看天快黑了,伊万努什卡站起来就走,不管外面是什么天气,也不听别人怎么劝说他留下来过夜……后来他得了重感冒,一病不起,主显节前死在他儿子的岗亭里。儿子劝他领圣餐,伊万努什卡不同意,他说领了圣餐就注定非死不可了,他打定主意在死神面前“不服软”。他接连几天神志迷糊,躺在床上说胡话,嘱咐儿媳妇说:如果死神来敲门,就说他不在家。夜里,有一次他清醒了过来,便挣扎着下了火坑,跪到长明灯照着的圣像面前,喘着气喃喃好久,一再说:“主啊,赦免儿的罪吧……”后来他陷入沉思,不言不语,头抵在地上。但,他突然站了起来,坚决地说:“不,我绝不认输!”第二天早上,他见儿媳妇在下饺子,炉火旺旺的……
“是给我准备后事吗?”他问,声音打战。
儿媳妇不做声。他又挣扎着下了炉坑,走进穿堂一瞧:果然,墙边放着一口青莲色大棺材,上面还刻有箭头形十字架。于是他想起三十年前他邻居卢基扬的事。老头卢基扬病得快死了,所以给他买了口用上好材料做的价钱很贵的棺木,又从城里买了面粉、伏特加酒、咸鲈鱼。可是卢基扬的病后来又好了,那棺材怎么办呢?钱岂不是白花了?后来家里人就这事把卢基扬数叨了五年,把他活活数叨死了……伊万努什卡想到这儿也就低下头,乖乖回屋去了。到了晚上,仰卧炕床上难以自持,用颤抖的哀怨声唱起歌来,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骤地膝盖打哆嗦,出不了声,他高高挺起胸,叹了口气,从张开的嘴唇间涌出一团泡沫,就此不再动弹了……
伊万努什卡害得库兹玛病了几乎一个月。主显节早晨,天寒地冻,连鸟也飞不起来,可库兹玛连一双毡靴也没有。尽管如此,他还是去看望死者。伊万努什卡已被换上干净的麻布衬衣,僵硬了的双手交叉在巨大的胸膛下方。八十年来沉重的原始劳动使他手上长满茧子,变得扭曲粗糙,令人惨不忍睹,库兹玛连忙移开眼睛,而伊万努什卡的头发和那张和善的僵脸他更加不敢去看,连忙盖上细白布。为了暖身子,库兹玛喝了些伏特加,又在烧红的炉子旁坐了会儿。岗亭内非常暖和,像过节般收拾得干干净净。青莲色棺材上覆盖着一块细棉殓布。在它上方,蜡烛忽忽悠悠的金光照着墙角里变黑了的圣像和一幅色彩鲜艳的《约瑟被兄长出卖图》。勤快的主妇将炉叉上一口特重的铁锅轻巧地挪进到火上炖烤并兴致勃勃地谈论公家的木柴,还劝说客人留下等她丈夫从村里回来。酒性像毒液似的在库兹玛冻僵的躯体里发作了,人跟犯了寒热病似的,泪水无缘无故地涌上眼睛……库兹玛没等暖和过来便坐上雪橇,沿着雪野起伏不平的路去他哥哥迪洪·伊里奇家了。马撒腿往前奔跑,在它卷曲的鬃毛上粘满了霜花,从脾脏里不断发出打嗝的声音,鼻孔里冒出灰白色蒸气。雪橇的前挡板发出很大的响声,底下的两根铁滑竿吱扭吱扭地滑过坚硬的积雪。在库兹玛身后,即将落下去的太阳在一团浓雾中变成了黄色的。而在他前面,扑面而来的北风让他透不过气。路标铺上一层厚厚的霜花,小麻雀在马前忽然飞起,忽而飞到滑溜溜的路上啄食冻粪。库兹玛从白花花的睫毛底下瞧着它们,觉得他冻僵了的脸加上他的雪白胡子准像圣诞老人……太阳已有一半落了下去,起伏不平的雪野在橙黄色的夕辉下泛着死沉沉的青绿,土岗坡投下了一条条阴影……库兹玛突然改变了主意,掉转马头,回他自己的住所。太阳完全落下去了,住房紧闭的灰窗玻璃映着昏黄的暮色,庄园处在一片朦胧之中,空落落,冷森森。朝果园的窗子旁挂着的那个鸟笼里,红巾雀松开羽毛,两脚朝天,鼓起嗉囊死了。
“完了!”库兹玛说着把红巾雀扔出窗外。
在这凄凉的黄昏,在这草原的严冬,冰雪覆盖、与世隔绝的杜尔诺夫卡突然使他感到恐怖。当然恐怖!滚烫的脑袋千斤重,他这一躺下,将再也起不来了……新媳妇手里提个桶,踩着积雪走近台阶,她脚上的树皮鞋发出吱吱声。
“我生病了,杜妞什卡!”库兹玛亲切地说,满心想听到她的安慰话。
但新媳妇漠不关心,只冷冷回答:
“要给你送来茶饮吗?”
甚至没问他生的什么病,也没问起伊万努什卡……库兹玛跨进他黑通通的房间,往沙发上一躺,全身打战,他着急地想:如何是好,上哪儿解手呢……接下来,他渐渐失去了神志,黄昏和黑夜,黑夜和白天连成一片,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