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上火线以前(第28/57页)
“是我哥,”帅克回答。“他趁假期来看我,一高兴就喝醉了。你看,他还以为我早死了呢。”
神父只听见最后几个字,便哼起一个小歌剧的曲子来,谁也听不出是什么。他又站起身子对看热闹的人说:“你们家若是死了人,一定得在三天之内报告兵团总部,遗体才能洒上圣水。”
然后他就不出声了,鼻子往前冲,想往人行道上趴,帅克急忙搂着他胳肢窝,往回家的方向拽。
神父头往前冲,腿往后拖,像只打断了脊梁骨的猫,却在独自念叨着:“Dominos vobiscum-et cum spiritu tuo. Dominus vobicum.”〔58〕
两人来到出租马车站,帅克让神父靠在墙上,自己去跟一个出租马车夫讲价,要送他回去。
有个车夫说他很熟悉那位先生,以前拉过他一回,以后是再也不会拉他的了。
“他把车上什么东西都吐脏了,”他毫不留情地说,“甚至车费也没给。我拉他跑了两个多钟头,他才找到自己的住处。我找过他至少三次,一个礼拜以后才给了钱。可我跑那么多路一共才给了我五个克朗。”
讲了很久价,有个车夫终于同意了。
帅克回到神父身边,神父又已睡着,有人摘下了他的圆顶帽拿走了——因为他常常穿便服。
帅克叫醒了神父,又靠车夫帮助才把他弄上了马车。神父一上车又迷糊得人事不省。他把帅克当成了75步兵团的朱斯特中校,说了几次,“我如果对你直呼其名的话,别生气,老兄,我是头猪”。
马车在卵石上颠簸,有一回似乎把神父颠醒了。他坐直了身子,唱起了一段不知名的歌。说不定只是他的幻想:
每当他在膝盖上把我摇晃,
我总想起那可爱的时光,
那时我们住在美克林村,
就在多玛支利采那镇旁。
不一会儿他又完全睡糊涂了。然后他转向帅克,眨着一只眼睛说:“你今天好吗,夫人?”
“你是要到什么地方度夏去吗?”他停了停,又说。他看东西成了重影,便指着帅克问,“你已经有了个成年的儿子,是吗?”
“坐下!”帅克大叫。神父想往座位上爬,帅克又叫,“否则我就得教训你懂点规矩!”
神父不做声了,一双猪一样的小眼睛瞪着车外望,丝毫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问题。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只回头对帅克沮丧地说:“夫人,让我方便方便。”说着就想脱裤子。
“赶快扣上扣子,猪猡!”帅克对他大叫。“出租车夫对你太熟悉。你已经吐过一回了,吐得满身都是。现在又这样!别以为你还能像上次那样不给钱就跑掉!”
神父满腔幽怨地用双手支着脑袋唱了起来:“再也没有谁爱我……”但是他又突然不唱了,用德语说:“对不起,老兄,你是个他妈的大草包。我愿唱什么就可以唱什么。”
他一撅嘴像要吹口哨,嘴里却狠狠冒出一声:“哇!”马车给“哇”住了。
帅克命令车继续走,神父想点燃烟嘴儿。
“老点不着,”他用完了一整盒火柴,丧气地说。“是你把它吹灭的。”
那时他思路又断了,笑了起来。“太有趣了。火车里就咱俩,是吧,我亲爱的同事?”他开始在几个口袋里乱摸。
“我的车票丢了,”他叫道,“停车,我得找到车票!”
他摇了摇手,无可奈何地说:“行了,咱们走吧……”
他又开始胡思乱想:“你,在绝大部分案件里……对,……在一切案件里……你都是错的……三楼,那只是个借口……那跟我无关,是你的事……我亲爱的夫人……会账,……我喝了一杯净咖啡!”
他迷迷糊糊跟一个想像中的对手争吵起来:他是在一家餐厅里,那人不让他坐在窗户前面。然后,他又把马车当成了火车,把身子伸到窗外,用捷克语和德语大叫:“到宁贝格了,全部转车。”
帅克把他拽了回来,他又忘了火车,模仿起各种动物来。模仿时间最长的是公鸡。他那喔喔喔……在马车里得意扬扬地回响。
他一刻不停地蹦跳了好一会儿。一时想往马车外扑,一时骂路上的人是无赖,一时又把手巾扔到车外,大叫停车,说他行李掉了。随后他又讲了一个故事:“从前,在布杰约维策有一个鼓手。他结了婚,一年以后就死了。”然后哈哈大笑,说:“这故事很不错吧?”
在这整个过程里帅克对神父的态度一直保持严厉。
神父对帅克玩小花样,比如往马车外扑或是想破坏座位,帅克就在不同的时刻在神父的软肋上揍上一两拳,神父都接受了,麻木得很不寻常。
他只试图闹过一回兵变,往车外跳,说是他再也不愿往前走了,他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泊默克里而不是布杰约维策。帅克在一分钟之内就彻底敉平了叛乱,逼他回到座位上原来的地点,并设法不让他再入睡。在这段时间里帅克最温和的话是:“别睡着了,你这个骷髅头!”
突然,一阵忧伤袭向神父,他抽泣起来,问帅克有没有妈妈。
“乡亲们,我在这世上真是孤苦伶仃呀,”他在车上大叫。“关心关心我吧!”
“别丢人了吧,”帅克责备他。“别胡闹了,要不然人家会说你醉了。”
“我一滴酒也没喝,老兄,”神父回答。“我完全清醒。”
但是他突然站起来行了个军礼,用德语说:“启禀长官,我真是醉了。”
“我是一头猪,”他带着真诚的彻底的绝望不断重复了十次。
他转过身又不断请求:“扔我到车外去吧,你干吗要带我走?”
他又坐了下来,喃喃地说:“月亮周围出现了圆晕,船长,你相信灵魂不朽吗?马能不能上天?”
他哈哈大笑,可随即又忧伤起来,冷冷地望着帅克说:“请原谅,长官,我以前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你去过维也纳吗?我记得是在神学院。”
为了宽慰自己。他背诵起拉丁文诗句来:有一个黄金的时代,不需要法官仲裁……